第35章 漫山遍野映山红
周六,晴。我来到学校旁边的公园等周子怡和她的闺蜜李诗嫣。清晨的公园年轻人不多,只有一些出来晨跑和散步的老人。碧阳湖的水面升起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水汽,湖两岸的水草异常丰茂。
今天约好和她们一起去百里杜鹃景点看映山红,我坐在木椅子上,有些百无聊赖。于是从书包里掏出前些天在新华书店买的三岛纪由夫的小说《金阁寺》。空气寒凉,公园里不时传来大爷们拉二胡的凄清旋律,我随便翻看了几页小说,注意力难以集中;一时之间感到大脑空荡荡的,所有的思绪似乎瞬间被抽空一样。我坐卧不安,站起来踅来踅去,莫名的焦虑涌上心头。
在公园不远处的儿童活动区,一个人突然出现。我戴上眼镜,定眼一看,竟然是我的数学老师。自从两个儿子在交通事故中牺牲之后,他已经连续请了几个星期的假。我安静的躲在树后面,想看看他在那儿做些什么。
“彭佳木!”李诗嫣一个巴掌拍在我的右肩,笑语盈盈地说道:“你干嘛鬼鬼祟祟的,偷看美女?”
“小声点,我在看数学老师。”我扭过头,继续窥探。
“数学老师的精神世界已经垮了!他原来滴酒不沾的。”李诗嫣挨着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语气悲伤的说。
我很难想象,五六分钟内,数学老师已经抽了三支烟,还不停的喝着放在椅子上的白酒。他眼神迷离,像个木头人一样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儿童活动的区域。
“数学老师真的很痛苦。他以前经常带他的两个儿子来这里玩耍。”周子怡披着一头秀丽的长发,启齿含香的说道。
我们三人就这样静静观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这时,一位老奶奶领着小孙女走了过来。小女孩开心地跑进游乐场。
数学老师如梦初醒,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眼神稍微动了一下。
当他看到孩子手上的玩具时,脸色忽然变得阴沉。那是一个小小的汽车模型,也许是睹物思人,他陷入了悲伤。
数学老师拿起白酒瓶,又猛灌了几口。他紧闭双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老奶奶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拉着小孙女离开,她似乎把数学老师当成了一个精神有问题的酒鬼。
“我们要不要过去安慰一下?”李诗嫣动情地说。
“算了吧!此刻他最需要的是一个人独处。如果我们贸然出现,兴许只会让他更难堪。我们走吧!”周子怡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坐进了李诗嫣的大众汽车。眼看这个平时对学习不冷不热的女儿竟然考上了高中,李诗嫣的父母欣慰不已,毫不犹豫的给她买了一辆小汽车作为奖励。
“你可开慢点,别像上次一样,害我跟你一起被交警叔叔训话。”周子怡白了李诗嫣一眼,语气严厉的说。
“放心吧!好歹我也是出过两次车祸的老司机。嘿嘿嘿!”李诗嫣一脸坏笑的看着我们两个。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心中却还想着数学老师。
“他会好起来的吧”我喃喃自语道。
“肯定会的!”周子怡坚定地说,“时间会治愈一切。人不可能只生活在过去的回忆之中。”
李诗嫣点点头,“希望他能早日走出阴霾吧!虽然我并不能体会他的伤痛,但还是希望他能克服当下的困难。”
我们一路沉默,直到抵达百里杜鹃景点。
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火如荼地绽放着,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旅客在拍照。
我拿好食物和水,等李诗嫣换上运动鞋后,我们便开始走进花海。
“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嘛!”李诗嫣脸上洋溢着笑容,蹦蹦跳跳的像只小猴子。
山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花的芬芳。雾气蒸腾,一百多公里的花海在云雾中时隐时现,仿佛置身仙境一般。
我们沿着小路漫步,欣赏着美丽的杜鹃花。周子怡和李诗嫣时不时互相拍照,而我则充当她们的摄影师。
“女生真是爱臭美!”我在内心嘀咕道。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了一座小木桥前,桥下是潺潺流淌的小溪。“水好清澈啊!”李诗嫣忍不住感叹道,捡起石子扔进小溪。
过桥后,我们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杜鹃花树,花朵开得格外茂盛。
水汽和云雾开始散去,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身上,温暖而舒适。
我眺望远处重峦叠嶂的山峰和翠影,不由得感叹大自然赋予这块土地的生命和活力。在乡村,我已经看惯了春去冬又来,见过了无数次的花开花又落,但还是第一次领悟到泰戈尔所说的“生如夏花之绚烂”的真正含义。
“怎么了?你看起来有些忧愁。”周子怡递给我一块面包,说道。
“嗯。莫名的伤感和孤独,感觉人就像这些花儿一样,终究会凋零,会衰败。”
“你不觉得花儿只有在飘落的那一刻才是最美的吗?有些人喜欢盛开的花朵,却看不得花儿的逝去。而我恰恰相反,当花儿随风飘零时,它们才是自由的,因为它们已经盛开过,看过了这个世间的美好。纵然避免不了凋谢,但也没有留下遗憾。不像有些人,越活越现实,活得愈久,内心愈苍白,就算生命走到尽头,也不过是一堆枯枝烂叶而已。”周子怡站在坡顶,鸟瞰远方。
“诶诶!你俩咋了?我们是来看花的,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懒得理你们了,我去爬山了。”李诗嫣瞪了我们两个一眼。
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那个映山红盛开的山坡,我才知道,原来我的青春早已经停留在那一刻,一去不复返。
青春之花只绽放一次,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在成年后会怀恋那些年的光景的原因。因为一个人的青春包含了无数人的青春,逝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韶华,而是一群与你息息相关的年轻人的美好时光。
“佳木,有一天你会把我忘记吗?”周子怡灿然的对着我说。
“不会!对过往的遗弃就是对自我的背叛。当下不就是由一个个往昔构成的吗?”
“陪我一起走走吧!”
“你知道吗?其实我也迷茫。我觉得自己像是天空之下漂泊的羽毛一样,哪里有风我就飞到哪里。我的父母从小到大只知道给予我物质上的需求,但是他们从未问过我需要什么,也没有对我有任何的期待和要求。那种感觉你能体会吗?周围仿佛全是荒原,一望无际,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目之所及,全是荒凉和破败。我活得轻飘飘的,我全然没有感到大地给我带来的踏实和责任感。我就是一个内心很冷漠的人!”周子怡眼神空洞洞的,颠覆了我对她原有的认知。
“所以说,你其实并不想去追寻什么所谓的自由,你只不过是没有期待罢了,对吗?”
“可以这么说吧!每次和我父母待在一起,我就像缺水的鱼一样,窒息,不安。他们明明对彼此没有感觉,却整天表现得如胶似漆,恩爱绵绵,我厌倦了他们的逢场作戏。我父亲在外面包养了小三,我母亲也在外面有自己的男朋友。呵呵,多可笑的一家人。我和他们就像陌生人一样,熟悉的陌生人。”
“子怡,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难道不知道让别人知道自己内心的秘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吗?”
“因为我信任你!能遇见你是我最很开心的事。我不敢想象有一天你会和我变成路人,那样的话我会很伤心的。我从来不敢和任何人交心,包括李诗嫣,就算离开了她,我也会感到很坦然。但是一想到某天会离开你,我就会内心一阵揪心的痛。我并不是不想谈朋友,我只是不想失望而已。”
“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当两个人互有好感时,他们都会在彼此的脑海中美化对方。但人就是人,没有十全十美,如果对幻想抱有太大的期待,那终究会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我望着在水边觅食的水鸟,沮丧的说道。
“是呀!说得也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谁也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对方。就算能有陪伴,时间长了,终究会感到疲倦。有时候想想,人真是贱骨头,轻易得到的东西,就不会去珍惜;就算历经千辛万苦得到,也会有审美疲劳的时候。如果结了婚,那么就要照顾孩子;有了孩子之后,就要买车买房,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奔波;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欲望会越来越多,我们成了家人和盟友,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方式就是金钱。那样的话,还不如一个人过好一点。”周子怡苦楚一笑,摇了摇头。
“所以你对婚姻很不看好咯!”
“因人而异吧!只不过那种生活不适合我而已。”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生活适合你呢?”我好奇地问道。
周子怡抬头看向天空,嘴角含笑,“不知道!或许我以后会像无根的浮萍一样。不会去爱谁,也没有人爱。”
“你太悲观了。原生家庭的不和谐我们不能避免,但并不意味着我们要为上一辈的过错买单,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思索片刻,回答道。
“那是对你而言。我并没有告诉你,我原来还有一个大哥,他后来因为心脏病去世了。我大嫂是一个天生放荡的婊子,在和我大哥结婚之后,她经常和我父亲搞破鞋。我大哥去世以后,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你能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吗?问题是我母亲知道这件事,可她三缄其口,沉默不言。我可以原谅很多人,很多事,唯独这件事,我永远忘不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这个家的原因。”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不用说抱歉。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气氛有些尴尬,我们都没有再开口,而是默默的行走在开满映山红的崇山峻岭间。
周子怡的确如她所言,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再回过那个令她窒息的家。大三她就辍学了,开始行走在世界各地。我最后一次收到她发来的信息和照片是在很久以前。她给我发了一张在冰岛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她消瘦了很多,她裹着一块围巾,身后是黝黑色的大海,天空中乌云盖顶,四周寂寥无人。
在那以后,她没有再联系过我,朋友圈也停止了更新。我尝试给她发过信息,但系统却提示,此账号已注销。
她过得一直都不开心。她喜欢笑,但那只是她的保护色,笑容之下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大学,她跟我去了同一所城市,我们也经常见面,但她从未挑明我们之间的关系,那种若即若离,不冷不淡的态度让我如坠云里雾里,不明不白。
身体上的疾病或许可以治愈,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无法缝补,一颗破碎的心,该怎么去拯救呢?
时至今日,我才恍然大悟,她或许从未爱过我。她之所以选择我当她倾诉的对象,那是因为我足够简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她是同一类人。她只是想找一个同类而已,这样的话,她才不会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大学,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兼职的酒馆走上车水马龙的大街。顷刻之间,电话响了起来,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佳木吗?我是子怡。”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那段时间她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基本上不在学校。她接着说:“方便吗?老地方见如何?”
我打车去到了我和她经常去的咖啡店,那天晚上,她说了很多。自从进入大学之后,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高中时那个侃侃而谈,性格开朗的人。她变得沉默寡言,没有任何朋友。
在大学,她基本上不去上课,而是去国家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有一次我突然问道:“你每天读那么多书,又不和人交流,这是何苦呢?”
她说:“我想从书中找到自我救赎的方法。”
书本没有让她找回自我,没有让她找到迷途知返的钥匙,于是她离开了校园,开始用脚步去丈量大地。
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她是否脱离了抑郁症的折磨,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