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白小七此时正蹲在茅房里惊叹不已,她不是有意在这地方回味,只是除了这儿实在无处可去,唯有此处才能供她安稳地避一避。
听完许婉凝一段声泪俱下的控诉她便轻声离去,没想到崔见瑜竟是早就死了,怎么说也算一桩崔家秘事,给她听去让人当场抓住哪有命活。
崔正怀的儿子三年前就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秦开霁,这名字甚是耳熟,白小七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她将已知的那些个江湖大事在脑中过了一遍,也没找出哪桩哪件与这人有关。
但可以确信的是她对此人确实是有所耳闻的。听来的那点秘事线索就这么断在这了,白小七本就在茅房中蹲着腿酸,如今更是憋屈,就像月下私会蒙着面纱的美人,想要一窥真容时让人放倒跑了。
回头见了燕昭一定好好问问他,他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她都听闻过的人他定是知道的。况且姓崔的在襄邑时还全城捉拿过他,现在回去没准还能在城门上见到没有画像的无名通缉令。他们算得上半个仇家,阴差阳错被她拿住把柄,怎能不同他好好分享,还能显出她白小七的几分本事来。
她顾不上沾沾自喜,蹑手蹑脚溜出茅房,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白小七深知见好就收知足常乐才是正道,现在直接离开江水畔是最妥帖的做法,门外仆从久不见她,若是进来寻她就暴露了,至于闻朝书如何就是她力不能及的了,再回去走一趟太过冒险。
她在后堂绕过一圈,除了正门似乎没有其他出路,后门许是在后厨,那里人多招摇,还不如大方走正门轻巧。
白小七不得已重新回到客堂,不巧与匆忙下楼的管事的打了个照面。
管事愠怒地朝她走来:“你给我站住!我说怎么人手不够,是你小子钻空子偷闲?”
“昨夜里不知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这肚子闹个不停,得空上个茅房,这就来了。”白小七自然地捂上肚子,低下头去。
管事将信将疑,停了一会道:“行了,正好缺人,你跟过来帮忙把东西一起抬上去,别让上头等久了。”
“诶,好。”白小七苦涩地跟上。外边有侍卫把守,她不能硬来,强行闯出去是行不通的,被捉回来还是赌一赌闻朝书和崔见瑜注意不到她,略一权衡,她选择后者。
管事带她回后堂取出个近半人高的檀木箱子,两人一左一右正好抬起。这东西不轻,白小七身形一晃,管事担心她手滑,告诫:“这里头是崔大人今日要送的大礼,咱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你只需知道金贵的很,抬稳了,磕坏了我可保不了你。”
白小七满口应是,吃力地托着箱底。就算会武她到底是个女子,论力气再怎么也比不上男人,中途手臂酸麻不得已放下箱子歇了几回,管事的很是不满地瞪她,被白小七全以腹泻无力为由糊弄过去。
好不容易爬上最高处,两人放下箱子等在门口。白小七心头突突地跳,还未做好准备,就有人在里边开了门。
见她不动,管事踢了踢她的鞋尖催她,白小七迟钝地托起木箱,不情不愿迈步进去。她的脸快要贴到胸口,只盯着地板瞧,席间推杯换盏,也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她。
走了几步,两人放下箱子,管事嘱咐她斟酒去,白小七提着一口气连忙退至边角无人的桌旁,端起酒坛,将手边的杯盏缓缓注满。
她手上动作,注意却飘至席间。两拨人分坐两旁,一头是闻朝书,另一头则是崔知府无疑,他们费尽心思抬上来那檀木箱就放在正中央。闻朝书边上还坐着个女子,能坐在他身旁的必然是宋灵徽了。
此前从未见过她,没想到头一回相见是在这样的场合,白小七纵然有心,也不好在这时候随意瞧她。
崔正怀见闻朝书不为所动,主动介绍:“江南有位雕塑名家,塑出的作品巧夺天工,闻大人想必早有听闻,可惜他隐居山水不问世事,我托了好些人手才寻到他得一成品,塑的是江南景致,世间无二。我等都未入过楚境不曾得见,如今有机会暂观一二,闻大人何不亲手打开看看?”
他一番话毕,闻朝书即便不感兴趣也不好推拒,起身过去。
白小七见他走开,席间人的目光皆在檀木箱上,机不可失,管事只让她斟酒,斟完这杯递出去,自然而然退下就成了。
“啪嗒”两声,闻朝书解开锁扣,打开檀木箱,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细致入微的江南水乡美景。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
闻朝书没言语,静看着淡笑。白小七没闲心关心崔正怀的大礼是否真有他说得那么玄乎,她背对闻朝书,低头端起杯盏到宋灵徽跟前蹲下,先在闻朝书桌前稳当放置好,滴酒未洒,又拿起另一杯放到宋灵徽面前。
身后崔正怀开怀大笑:“不枉我一番苦心,寻得它不易,将它完好带回来更是花心思,这雕塑圣手不是浪得虚名。不知闻大人可还满意?”
“崔大人一番美意,焉能不满意?大人用心了,朝书无礼可回,敬大人一杯。”说罢转身拿起白小七方才斟满放下的一杯酒,同崔正怀一示意,一饮而尽。
白小七被他无任何预兆的动作吓了一跳,往宋灵徽桌前置的杯盏底部才挨着桌面,她手一抖,酒液溢出溅到她的手背上。
崔正怀大方回敬他:“今日是我宴请闻大人,自是该我有所表示,闻大人满意就好,不必同我客气。”
几人客套言语间没注意,坐在崔正怀身后的崔见瑜,才是真正在欣赏困在檀木箱中那一方美景的人,他静坐不语凝目望着,往事丝丝缕缕涌上心头。
白小七淡定收手在腿上蹭了蹭擦干净,当做无事发生。可端坐在面前的宋灵徽不这么想,白小七感觉到她的目光从檀木箱上移回来,最终定在她在头顶,如芒在背。
崔正怀接道:“这江南水乡虽美,也不过广袤南楚大地的区区一隅,闻大人看不上也不怪,毕竟闻大人知晓的南楚风光定是更多,高山流水,丘陵沟壑,连王爷都艳羡啊。”
图穷匕见。崔正怀大费周章将他请来江水畔,跟他来回周旋了这么久,是找他要图来了。
燕昭自襄邑回来后他们都未来得及会面,闻朝书此时拿不出东西来,早在来时他就想过这桩,应对办法只能够找个托辞搪塞过去,管他信不信,如此一来就算勾起他的疑心也是无法。
“崔大人说笑了,亲眼所见与坐谈空想差别可不小。南楚地域广阔,想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在一朝一夕,不可操之过急。”
“有理,只是这日子过长了也不好,易引人遐思。”
闻朝书颔首:“崔大人说的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像在谈风景,白小七听不懂他们打的什么哑谜,无心去猜。她现下蹲着不动,宋灵徽也就直直看着她,似在等她抬头。
她拿过桌布,想替宋灵徽将桌上洒出的酒水擦干,刚伸出手布条就被宋灵徽接过,白小七定定地看她自行将污秽一一拭去,把布条交还给自己。
她自如接过,知逃不开,缓缓抬头,对上一双柔和干净的眸子。
那是一张极其温柔的面庞,不似文鸢的娇艳,也不似棠画的文雅,不是倾城美人,却叫她移不开眼。
宋灵徽笑吟吟地看着她,将说未说,欲语还休,尽在不言中。
她认识自己?
白小七心下凛然,宋灵徽既不声张,就这么瞧着她是何意?
那厢崔正怀话锋一转:“此番相邀,不止是为楚境风景,美景再好一人独赏也无趣,相信闻大人自有思量。闻大人若有意,崔府大门随时为闻大人敞开,只等大人赏脸一顾。”
闻朝书原以为崔正怀会提及姚戍章来试他,客套过了,图纸催了,话都说尽了,姚戍章相关他全然揭过不提。
这话在别人听来是崔知府热情好客,闻朝书读得出话中歧义,这手橄榄枝递的猝不及防。
吃着碗里的还不忘锅里的,崔知府是怀有异心,还是鉴于江钦木的下场自留后路?这都无所谓了,与一个将死之人谈论这些有何意义。
闻朝书婉言谢绝:“我俗人一个,没那周游山水的兴致,花鸟风月还是留给懂得享受之人慢慢品。还未谢过崔大人盛邀,得空定当上门拜访。”
闻朝书合上檀木箱,走回原位。白小七与宋灵徽仍对视着,此时喉头一紧,宋灵徽终于有所表示,瞥向大门,给她暗使眼色。
白小七如蒙大赦,提起托盘悄然退下,顺手懂行地带上阁门。
她心里头一团乱麻,宋灵徽是闻朝书的妻子,她做贼似的潜入他们席中偷听,她没理由帮着她,她们素不相识,宋灵徽看她那眼神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误会了,宋灵徽只是无意打趣个下人玩?
不像,不像。那反倒像极了她犯错时,二师兄幸灾乐祸的样子,她从记事起就看过无数次的神情,不会有错。
白小七抱着托盘条分缕析,下楼时没留意,与转角忽然走出的一人擦肩而过。
没走出几步,那人回头:“你等等。”
是许婉凝。
白小七脑袋嗡的一声,许婉凝不是在屋里小憩?没事乱晃什么!她一定是上辈子和这死丫头有仇,屡屡被她撞见,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白小七顿步,怎么办?敲晕她?除此之外也无更好的法子了。她决心许婉凝要敢说出个“白”字,她绝不手下留情,等许婉凝被发现亦或是醒过来,她早已逃之夭夭了。
对付个小姑娘还不简单,别怪她狠心,要怪就怪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白小七直起手掌,准备随时神不知鬼不绕到她身后给她一记手刀。
“小姐!”许婉凝的随侍丫鬟回屋取了衣裳,从白小七正面赶来。
来齐全了,又多了个祸害。
她只一人,楼道空间有限,她没把握行动自如同时动手敲晕两个,稍慢一步让其中一个出声喊来了人就坏事了。潜入偷听不说,还多了条故意伤人的罪状,就是闻朝书不找她麻烦,崔见瑜也不见得会放过她。
许婉凝在她身后两步之外停下,使唤道:“对,就是你,转过身来。”
丫鬟不知自家小姐又闹的哪门子脾气,才消停没多久这会又和一个端茶下人过不去,看白小七一动不动,生怕许婉凝再动气,替她走近打量白小七。
“小姐和个低贱下人计较什么,快准备准备上马车等公子罢,阿海哥传话说那头快结束了,正要备车回府。”
白小七虽是个冒牌伙计,听她这么一说不由窝火,什么叫低贱仆从?人人都合该如许婉凝一般生在富贵人家才不算卑贱?不过多几分钱财就这般看不起人,若不是许婉凝没事寻她晦气,她才不屑同这种人打交道。
许婉凝宛若没听见丫鬟的劝告,见白小七不为所动,一手扶着护栏从她身旁走过,带过一阵脂粉清香,直立在她跟前挡住她的去路。
白小七比她高上几分,垂眸直视她,冷声道:“烦请许姑娘让道,打杂谋生,经不起风浪。”
许婉凝:“据我所知,这儿不招女子做活,你这幅打扮倒叫我险些被骗过去。”
她讥诮:“闲事莫管,我若见到碍眼之人,多瞧一眼都觉空耗心神,更是做不出砸人饭碗的寒碜事。”
“装模作样,倘若不是见过你真面目,这句话我还能信几分。这样罢,你今日给我诚心赔个不是,我便不同你一般见识了。”
白小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赔不是?师父对她棍棒相加时,她都没说过一个错字,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对着她大放厥词。
她不理会许婉凝,对她视若无睹,脚下一动就轻而易举绕过她,兀自往前走。
许婉凝拔高声调叫住她:“你是听不清我的话吗?”
白小七面上清清冷冷,心里却慌的不行,担忧她发挥那得天独厚的嗓门,胡乱大喊引来人。她做不出这等轻贱自己的事,自然伺候不了这蛮横无理的大小姐,听她振振有词,心生不满,反问:“赔什么不是?”
“在我凄苦落魄时欺辱我,让我在众目睽睽下失了面子,你说怎么算?”
白小七不得不折服于她强词夺理的能力,原来在她看来,自己一时心软那叫欺辱她,白小七总觉得不知不觉中又替燕昭背了个黑锅。
“我从未这么想过。你要如此作想我也无法,许姑娘非要我赔罪,我却不觉有错,恕难从命。”
“也是,无人教过你何谓礼义廉耻,哪能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有爹生没娘养,才会成日和上不了台面的泼皮武夫混迹在一块,难怪只有做低贱下人的命!”
白小七顿步,许婉凝再瞧见她时,她的脸已经离她面上一寸远,紧贴在她身前,冰凉的手指扼在她的咽喉处,像凭空生出的鬼魅,眉目无情。
“小姐!”
许婉凝顿时心生恐惧,意识过来对她动手的是白小七,不可置信:“你做什么?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今日就别想活着走出去,崔府不会放过你!”
白小七手上用力,直至许婉凝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才松手退开,回身走远:“教教许姑娘何谓礼义廉耻,别拿他人父母激人,还望许姑娘记好了。”
许婉凝哪受过这气?白小七会功夫,她拿她无法,喉头残存的疼痛提醒她方才发生了什么,一怒之下,她趴在护栏上指着白小七,往下尖声叫:“来人!给我拦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