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燕昭沉思许久,若非她突然提起,他不曾考虑过这些。她想逃那就随她去,在金陵拐走她也非全然为了隐匿踪迹,他无籍无名居无定所,无甚好防备的……
想不到她居然会主动请求留下,他该应是不应?
白小七忧虑极了,莫非她这剖心置腹的肺腑之言都难能打动他?白捡个便宜小厮有何不好,他可别真让她卷铺盖走人。
她希冀地撑着脑袋瞧他。
燕昭淡淡笑道:“你想好了?我漂泊不定,做的都是见不得天光的事,稍有不慎性命难保,有朝一日一命呜呼了你可要跑快些才好。”
他这是答应了?白小七愣住,都无需她再多费一番口舌,就这么应下了?
她不多想,全当他谦逊,欣喜地奉承起来:“燕少侠武艺超群,还有人能要的了你的命?我看这人还没生出来!”
“人外有人。”他一敲桌子,“我再问一遍,你想好了?不悔?”
白小七斩钉截铁:“当然!”
他干脆应下,她自是不能打退堂鼓。
燕昭一挑眉:“好。那我与你约法三章,你能做到?”
“你说。”
“不许探听我做什么,未经我准许别掺和我的事,万一出了事你跑快些,不必管我。”
就这样?前两条无需讲明她心里也有数,最后一条更是犯不着他特地提一回,她定是跑在最前头。
“好,一言为定!”她怕他反悔似的一口应下。
“一言为定。”
事情进展太过顺利,轻松解决了心头大患,以至于白小七一度迷迷瞪瞪,下楼都是飘的。
她至堂中拿着未花出去的铜板要了坛好酒,日后有了靠山,这点小钱不值得记挂。日日饮着清茶,不闻荤腥,今儿日子好,必须犒劳犒劳自己。
斟满一盏一饮而尽,入口辛烈,呛地她一顿咳嗽,牵动起还未好全的伤,平复了好一会才止住疼痛。
大夫未曾同她说有何忌口,她便没注意,现在看来这酒还是喝不得。只是这一坛酒花尽了她藏了许久的银钱,不忍心就这么糟蹋了。
她又斟了一杯,一手支在下颔凝视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从前二师兄每逢下山都会给她带坛梅子酒,喝起来甜丝丝酸涩涩的,全然不是这般辛辣味。唐思思不会饮酒,她便心安理得一人独享了,还觉自己酒量过人千杯不醉。
方才她只丢出三吊铜钱,掌柜的就喜滋滋地给她拿来了这,原来山下好酒是这味道,还不及穷鬼师兄那点私房钱换的果酒味道好。
已让她喝过两杯,拿回去与掌柜的换定是不成了,她正后悔着,燕昭在她后头下了楼。
白小七计从心起,她喝不得,孝敬孝敬这位新认的大哥可不正好!
燕昭许是来寻吃食的,见她座位前空空,也不同她招呼,径直到她面前坐下。
白小七笑嘻嘻地将酒坛子推到他面前:“燕少侠来的正好,刚要了壶好酒准备献给您您就到了。”
燕昭挡住:“我不饮酒。”
“为何?我二师兄说这世间男子皆拒绝不了两样东西——美酒与美人。你一样都不沾?”
“你在小重山都学的这些?”
“……也不是,闲时谈天说的,我练功时还是认真的。”白小七辩解,“不对,那棠画姑娘不错,是个美人,且当你有一样了。”
“那是闻朝书的耳目,枕旁桌下都能给你掏出刀子来。”
“这闻朝书怎么专找美人做眼线?”想起死在面前的文鸢,人不可貌相,她想象不出千娇百媚的女子掏刀子与人对拼是何光景。
“可掩人耳目。”
白小七推酒坛子的手还与他僵持着:“那这酒呢?”
“饮酒误事,喝多了仇家寻上门来怎么应付?”
白小七饶有兴趣,松了手:“你有何仇家?”
燕昭终于顺手将酒推了回去:“多了,你问哪一个?”
她脑瓜子一转:“有我熟知的么?”
燕昭想了想:“真要说起来,温秋行算一个。”
白小七心一紧,脱口而出:“你把我师兄怎么了?”
三年未有音讯,白小七一度怀疑大师兄死外头了,是以听燕昭这么一说立马紧张起来,忘了眼前坐着的是她才认的靠山,他若说出点什么她能当场替师兄报仇不成?
她自认不能,有心无力。
燕昭目光流转,从酒坛子上到她惊惶的面上又到手边茶盏上,才定住道:“他从前在替明月楼做事,你不知道?”
她知道的,不过也是才知晓不久,在梅花庄偶遇的李玄舟说与她听过。
明月楼专募天下能人异士,接的皆是那些常人做不得的事。拿贼捉奸、江湖仇杀,只要肯付重金,上明月楼一挂自有人暗中相助。
燕昭:“三年前他接下个任务,保汝宁知府下江南,他来晚一步,被我抢先动了手,任务泡汤明月楼便待不下去了。我砸了他饭碗你说这仇多大?”
“你杀那汝宁知府作甚?”
“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畏罪南下潜逃入楚,自然有人想要他的命。”
“该死!我师兄怎么会保这等恶人!”白小七愤慨,原来他一直不回山就是在赚这亏心钱?让师父知道了不打断他的腿。
燕昭点醒她:“接的是江湖悬赏,不问善恶。”
“他可有找你麻烦?”
“从那以后我便没见过他。”
她不知该失望还是欣慰,问过几番,这些有门路的人物都言不曾见过温秋行,杳无音信,不知师兄是否安好。
“你放心,我师兄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一开始不找上你,可能早记不得了……”
燕昭意味深长:“是么。”
“当然,天大地大,他又不是非得盯着明月楼这一碗饭。”她继而问:“他保人你杀人,你该不会也是上明月楼接的活罢?”
燕昭不至于无故开罪温秋行,虽见他行事挺有原则,却不是个无事蹚浑水的人,此类人要么是为国为民的正派侠客,要么是个傻子。
他坦白:“那段日子缺银两。”
白小七难掩本性:“你可有见过明月楼少主?就是被闻朝书抢了媳妇那个!”
“我要见他做什么?想要他命的人能从金陵排到开封,他敢轻易示于人前?”
那便是无缘得见了。白小七叹气:“媳妇被人抢了不说,小命也受人觊觎,可怜可叹。”
燕昭对此兴味索然,伙计上了菜,他便不再理她低头静静用饭。
无人接她话茬,想知道更多也打听不出了,只好就此作罢。她也拿起碗筷,垂头一看,酒坛子仍然在自己面前,白小七又犯起愁来。
她心不在焉地填饱肚子,再做尝试,“燕少侠,你真不喝?这坛子酒贵的很……我身负重伤也解决不了,怪可惜的。”
燕昭不想听她再絮叨,给她指条明路:“你若舍不得就将它封好找个地埋了,哪日兴致来了还能挖出来。”
“真的?”白小七不等他回答,抱起酒坛子就跨出门,张望着埋在哪下回来还能寻得着。
她一眼瞧见客栈后头栽着的梧桐树,秋来树叶已落满一地,无人清扫,一阵风来落叶跟着秋风朝一个方向跑。
她去树下拨开落叶露出一块空地,手边没有工具,只好拿出月牙儿,对它道:“委屈你了”
废了好大功夫将酒坛子埋进土里,她起身拂去衣上泥巴,踩了几脚踩踏实了,再把方才拨开的树叶子覆了回去,走到远处看了几眼瞧不出异样才放心回去。
让人挖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白小七回客栈前特意在门前驻足,抬头看了眼名字——“梧桐居”,真是应景。
梧桐居后梧桐树下,既然这酒燕昭不要,那只好拿回去孝敬她二师兄了,回山时要记得让他来取。
燕昭在客房窗子前看她这谨慎又不够谨慎的样子不觉发笑,只防备着别让人发觉地底下有东西,怎不知防备着别让人看见她埋东西?
——
一夜过去。
白小七谨记今日身负重任,不敢睡太死,结果睁眼时还未听见鸡鸣,再躺回去已是神思清明,睡不着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栈,想去瞧瞧昨夜里埋的酒有无异样,心怀忐忑地靠近,见那小块地仍是原封不动的模样,安心回屋闭眼歇息。
没想到这一歇竟是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听见叩门声白小七才觉不好,她快速起身去开门,本以为是燕昭备好剑站门口等着她,不想是个伙计端着茶点给她送来。
伙计见她一脸迷茫就知她是才睡醒,挠着头道:“真是对不住,打搅姑娘歇息了,那公子唤我给您拿来的,我放下就走。”
她再迟钝也知道这是燕昭的主意,有求于人果真不同,今日好吃好喝伺候起她来了。
白小七却之不恭,坐下宽心吃起来。有心给她送茶点说明事情不急,她还记得有一回睡过头,睁眼就是燕昭提着剑站在床前恐吓她那一幕,对此有些阴影。
她考虑起今日的要事,能被押进牢狱的都不是省油的灯,昨日就与燕昭夸下海口,现在还吃了他东西,这事是绝不能出岔子的。只不过没见着人事前做再多打算也无用,不如放宽心,到时好随机应变。
不紧不慢地享用完,饮几口茶清清口,白小七神清气爽地推门出去,燕昭已坐在堂中等她。
她自觉地快步下去:“我是不是来晚了?”
“不晚,吃饱了就走罢,才一日就行动自如,应是不用我搀着你了?”燕昭与她确认。
“不用,我好得很。”
她主要伤在肩头腰背上,已不影响她行路,况且大夫给的膏药见效极快,短短三日已然不太疼了。
燕昭心领神会带她出去。
结果没走多远白小七就不行了,大约是白日里坊市间他不好飞檐走壁,于是行地飞快,白小七追在后头呼吸急促,本已好的差不多的腰背又开始隐隐作痛。
“燕少侠,你慢些,我要跟不上了。”她不得不出言提醒。
燕昭停下来等她。白小七匆匆追上:“就不能骑马去么?”
“你骑着马跟踪人?”
“不妥……”
“地方不远,再有几步就到了。”燕昭说着慢下来。
白小七咬牙跟着,头一回跟大哥出门办事,不能让他看轻了她,否则往后不带着她了如何是好。
燕昭领她在一处木屋附近停下,可算是到了。这大概就是他们要跟的姑娘的住所,眼下在这蹲着等人出来就行。
燕昭没吩咐,白小七不敢出声,安静候着。
他们来的很是时候,没多久,那姑娘便捂着腰腹从屋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到墙根下拿出食盒,将衣兜里藏的吃食放了进去。
她正欲快步离去,屋门很快又开了,里头冲出个妇人,疾步到那姑娘跟前,跺着脚一掌拍落她手中的食盒。
那姑娘颤颤巍巍:“娘……”
妇人气急大声道:“我说你成天哄我去你三叔那采草,去山里拿着这做什么?你还惦记着那野小子是不是?”
“娘……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那你偷偷摸摸地做什么?隔壁杀鱼的田五都瞧见了!你往东北县衙跑!还说你不是去找付申?!传的邻里人人都知晓,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妇人声音尖厉,白小七听得明明白白,周围几户人家听这声响纷纷开门开窗,躲在屋内探出头来瞧,还有些甚至直接走出屋外站远了跟看戏似的。
他们注意皆被那对母女吸引,暂没看到偷摸过来的白小七和燕昭。
白小七疑惑地看身边的燕昭,燕昭却是直接提起她,不声不响绕开这些人,跃至木屋上,摁着她的头趴下。
白小七捂住嘴才没被惊出声来,反应过来伸手一拍他,怒目而视低声道:“你知会我一声不行么!”
燕昭拍拍她的头,让她安静,她只好看向下方。
那姑娘脸色苍白,两手揪着裙裾,颤抖着身子落下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木屋里才跑出个男子,抓住那姑娘往身后一拉:“有什么事回屋里关了门说,你说你在这外头这么骂自己闺女作甚!绘春年纪小不懂事,你这做娘的一点脸面也不给她留?!田五向来口无遮拦,他说什么你便信!”
妇人上前用力推那男子一把,声泪俱下:“我这是为了谁?她如今这样不都是你惯出来的!敢哄骗我俩偷跑牢里去与那付申私会,田五不说我还被蒙在鼓里,这等事都做得出日后哪个清白人家敢要她!你还敢护着她!那付申得罪的是谁?咱们招惹的起吗?”哭诉完她转身回屋,用力地关上了门。
邻户们见此又纷纷缩回头,悄然关上门窗,只剩木屋门前相顾无言的父女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