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算起来白小七已有整整一日未吃过东西,这燕昭行事虽惹人生厌,出手却阔绰大方,沾了他的光,离开小重山这近半月来她难得填饱了肚子。
“你是饿死鬼投胎?”
她满足地擦擦嘴角,有理有据道:“你害我弄丢了饼,又饿着肚子连夜被你拖来这审问,一天没吃上饭了,你当我仙女下凡有辟谷之法?”
她这模样不说是否和仙女沾的上边,饭桶转世也不过如此。
吃饱了跑起路来才有力气,何况她随时面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风险,白小七对眼下境况看的明晰,时刻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多时,有敲门声传来,燕昭起身开门,白小七分心偏头看去,来的是客栈伙计:“客官,您有消息来了。”
她见燕昭从伙计手里接过黄色信纸,关上门匆匆扫几眼就将信纸撕地粉碎,白小七不敢多瞧,专心低头吃饭。
“寅时动身,你自己看着休整。”燕昭回身,不征求她意见,自顾自地通知她后向床榻走去。
“等等!”她叫住他。
“?”
“我睡哪?”白小七不死心。
燕昭随手一指:“不跨出这扇门,你乐意往哪躺都随意。”
白小七心里咒他,语气却是软下来,低头不让他瞧见正脸:“哪有你一个大男人抢床榻,让我一姑娘家睡地板的道理?同住一屋我还没怨你毁我清白。”
她惯会使“姑娘家”这身份。
“哪家姑娘天为被地为席露宿郊外?”
白小七万千思绪全被噎了回去。眼睁睁地看着燕昭走到塌边,抱了叠放整齐的被褥往地上一丢,合衣躺下。
峰回路转,白小七暗喜,这人还是有那么点可取之处。
——
昨夜一夜未眠,外加受了惊吓,白小七这觉睡地格外香甜。
她处在山中,梦里是祝厨子新鲜出炉的大烧饼,泛着热气。她正欲张口,却见燕昭一把抢过她的烧饼,打了瓢水就往上浇。
白小七顾不上思考燕昭为何会出现在小重山,只觉得那水哗哗地浇在她心口上,拔凉拔凉。
“白小七?白小七?别睡了。”
“……”
“误了事我就给你一刀了结在这塌上,你我都乐得清闲。”
“?!”
白小七挣扎着睁开眼,低头见燕昭冰凉的剑鞘正抵在她的脖颈上,丝丝缕缕的寒意渗入骨子里,残留的那点困意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燕昭见她清醒了才转身快步出门去。
“这就起,这就起。”她连滚带爬地下了地,拎起包袱追上去,“诶,你等等我。”
白小七惊奇这和月居夜半时分还未打烊,只是堂前已不见掌柜的,营生的是个妩媚妖娆的女子。她长发如瀑,浓妆艳抹,在账台前拨弄着几缕青丝,时不时抬眼顾盼,白小七没忍住多瞧了几眼,那女子媚眼如丝,简直要勾了她的魂去。
这客栈还抢青楼生意?她胡思乱想,怪不得修葺地富丽堂皇,原来压根就不是正经地方。
“别看了,眼珠子不要了?”燕昭见她慢下步子,神色愈渐呆滞,不得不出言催促她。
白小七恍然回过神:“何意?”
“百花楼弟子。”
江湖皆知,百花楼只收女弟子,或是不甘沦落风尘,出身于风月之地又无处安身的风尘女子,或是自呱呱落地就被遗弃了的无家孤女,教予她们功法,给她们容身之处。
所谓功法,多是控人神智的的狐媚之术,常被视作不入流的邪门术法,故而百花楼在江湖中名声向来不好。
然而世间没有只进不出的买卖,百花楼亦是如此,得了安身之处自然要拿些东西来做交换。
入此门中,一生都为百花楼门徒,不得叛出,此为其一。
至于其二,说来阴损。百花楼有一秘法,名为千香引,门中弟子修习功成后,百花楼主会为她们各寻其主,得其主信物,施此妙法,助她们离开百花楼,往后便如获新生,有了新去处与新主子。
但若为人不忠,生了不轨的心思,便会被这千香引所反噬,七日内功法尽失,三十日内必将衰亡。唯一破解之法就是其效忠之人愿意自毁信物,斩断这强行牵在一块的机缘。
因这千香引丧命的百花楼弟子不在少数,但却总不缺人为谋生计源源不断拜入门下,白小七光是听过她们的悲惨境遇,就不由得庆幸当初被师父捡回小重山。若被送去了百花楼那就是一辈子身不由己,任凭功法再高强,失了自由如人偶般活着有何意思?
幼时师兄时常借此恐吓她,“小心百花楼的老妖婆挖你眼睛”,如今一看,百花楼中的女子非但不是老妖婆,还是千娇百媚的人间仙子。不过既然燕昭有此一说,这娇艳美人会挖人眼睛倒是属实,师兄也非全然哄骗她。
暗夜沉沉,无人长街中,两道身影不紧不慢行在其中,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白日里好好的官道不走,偏生走这偏僻崎岖的夜路,办的定是见不得光的事,白小七腹诽。
不知燕昭从哪寻来两匹马,不用再徒步跋涉,她求之不得,自觉从他手中接过缰绳。
这马生得高大,她尝试数回才翻身上马,燕昭坐在马上静静看着她上下折腾,白小七从中嗅到了一丝嫌弃的味道,于是顺着杆子往上爬:“对不住,我这身手笨了些,上个马都要耽搁少侠时间,往后还得请少侠多担待,就怕误了事……”
她话中有话,燕昭偏不顺她的意,大度道:“无妨,不过多费些时间,拿你歇息的时候补上就是。”
白小七咬牙切齿:“应当的。”
她不知他要去往何处,默默跟随,直到回头可见金陵高高的城墙,才知在不觉之中,他们已绕道出了城。城门处的驻夜守军一致目视前方,丝毫未察有二人私自驾马离去。
她回头遥望城墙上的火光渐渐模糊,怅然若失,花了无数心思才离开小重山来到金陵,结果不过一日就灰溜溜地背上包袱仓促离去,此番下山可谓得不偿失。
“我们要去哪?”
“开封。”
“几日能到?”
“快马加鞭,六七日罢。”
六七日?意思是七日之后便能还她自由?白小七转悲为喜,极力压下内心的躁动,不过六七日,忍忍就过去了,跑路计划也可暂且搁置。
燕昭一眼看穿:“别多想,这事成不成还难说,短则一月,长则……”
“长则多少?”她急切道。
他但笑不语,白小七看着遍体生寒,仿佛从云端跌入谷底。
“燕少侠你可别拿我寻乐子,你把我押久了我师父迟早有一日要寻来,他寻我麻烦是小事,最多罚我回山上思过一辈子。万一连累了你就坏了,你不知道他这人护短得很……”她絮絮叨叨了有一会,见燕昭没反应,没动力再编下去。
她不忘来金陵是为了见世面,如今金陵是见不着了,忆起师兄师姐们的描述,去开封也算是退而求其次。
“你可曾去过开封?”
“不曾。”
“你说开封有金陵繁华吗?”
“不知道。”
白小七直觉他没说实话。这人喜怒无常,此时有心情调侃她,彼时又立马换了副生人勿近的嘴脸,她拿不准他,看他兴致缺缺,还是不招惹他为好。
——
“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白面书生对着朱红大门上雕琢的诗句摇头晃脑,念到最后,被俩灰头土脸的汉子推门打断,他看着二人颠颠倒倒进了门,低声骂了句“神经病”才摇着扇子离去。
金陵,春风楼。
“公子,那燕昭武功高强,还得了先机,他夺了东西就跑,我们弟兄俩打也打不过,追也追不上,实在是无法!”
“对对对,大哥为保全东西还挨了他一刀。”
弟兄两人齐齐跪在地上,将近日的经历匆匆交代了一遍,只偷偷将白小七这一人物私自抹去。
二人在来前争执不下,用了整整一日才对好说辞,本就坏了事,如实上报怕要节外生枝。况且未能将东西夺回来,白小七这一半路杀出的知情人要如何处置由不得他们,只怕现在已经成了燕昭的刀下亡魂,死人能有什么威胁?
坐上是一名中年男子,衣着朴素简单,腰间佩着枚雕琢细致的白玉,再一细看宛若是个“白”字。
他曲着手指敲击木桌,用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问:“我是如何交代你们的?”
“盯着东西,不能落入来路不明之人手中。”
“拿走东西的人是谁?”
“……燕昭。”
“知道是他你们还动手?”男子恼怒,一拍手边桌子。
两人瑟缩了下:“……我们确是不明他来路,公子您没交代过啊。”
“我看着你们这脑袋长着也没多大作用。”
“公子!公子饶命!我们未伤他分毫,东西我们更是没见着影就让他取走了,必是无恙的……”二人情急之下前言不搭后语。
“哼。”男子起身踱步,跪坐在地上的地鼠兄弟拧了把汗,正迷茫之时听头顶声音徐徐飘来,“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何?”
“但凭公子安排!”二人擦去额上的汗珠,见还有机会赎罪,想也不想点头哈腰表忠心,生怕对方收回成命。
“不急。”男子展平手中的纸条,指腹从上书的“念双之女……小重山……”一一抚过,随即提着一角悬在烛台之上,一动不动,盯着那向上窜的火舌一跳一跳地缓缓将它燃烧殆尽,只余一桌灰烬,轻轻一吹朝四面八方散落一地,再无踪迹。
——
燕昭赶起路来像是不要命,连着在马背上颠了三五日,白小七感觉浑身都像散了架,提不起精神套他消息,更别说谋划逃脱,一路无话。
此刻口干舌燥,她垂着头,盼着这荒郊野岭能出现个茶亭酒肆让她解解渴。
兴许是老天垂怜,听她在心里念叨后不久,远远地可见一处茶摊,边上还有几户人家。
白小七定睛一看,浑浊的眼珠子都亮了不少:“燕少侠,咱喝口水再接着走行吗?您看这太阳都快落山了。”太久没说话,她张口哑声央求,说完还咳了几声清清嗓子。
燕昭转头看她那蔫巴模样,虽没回话,却是扯扯缰绳往茶摊方向去。
他们牵好马,要了壶白水和些吃食,随意找个僻静角落坐下。周边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大多芒屩布衣,想必才结束农忙,自顾自地喝水休憩。
一连几杯水下肚,白小七整个人都滋润不少,喝得着急中途不慎呛水,咳地面红耳赤,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她抬头就看到燕昭嫌弃的表情,朝他笑笑缓解尴尬。
“今夜不赶路,在此歇一晚明日动身。”
白小七受宠若惊,没想到他竟会舍下行程关照自己,不等她感动,燕昭解释道:“明日启程再走半日就到开封,我有要事,今夜得休息。”
她摸摸鼻尖。燕昭叫来伙计询问周边农户可否借住,给了两贯铜板要下仅有的两间空屋。
白小七深感跟着他有一点好处便是不愁吃住,连日来见他没生出什么不轨之心,吃喝上也未曾亏待她,不免安心许多。最重要的是还不问她要银钱,可以白吃白喝不用再盯着一块大饼算计,这日子倒比她一人风餐露宿过得舒坦。
未几,有一路人马喧哗着朝茶铺驶来,车马声渐近。来人嗓门不小,还未见人就闻其声:“哦?这么说何兄是知道开封有何大事发生?”
白小七平日在山里最爱听山下奇闻轶事,听闻“大事”二字,好奇地竖起耳朵。
“这不正巧有个茶馆子,赵兄别急,坐下喝茶说。”
听罢,十来个人已行至眼前,人均高头大马,魁梧壮硕,麻布衣裳上都缝了歪歪扭扭“四海”二字。只见他们押着一车货物,件件都用布袋仔细扎牢捆好,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宝贝。
白小七疑惑地看向燕昭。
“押镖的。”这渴望求知的眼神让人不忍拒绝。
她心下明了,“四海镖局”。
一行人瞬间将本就不大的馆子挤得满满当当,陆续有人或是不耐吵闹,或是有些惧怕这帮高大的武夫,结了账离去,最后之余他们二人。
“究竟是何大事,何兄快快说来。”那姓赵的催促,一帮人都等着他开口。
“说来也与咱们有关。”姓何的道,“你们可知开封的那梅花庄?”
“没听过。”白小七心里道。
没等他人应答,他继续:“没听过也不稀奇,那庄主名唤闻朝书,本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是北边天山剑派一无名弟子。你们猜怎么着!此人身手本事不大,却娶了个好娘子。”
“不知他给天山宋明远那亲闺女下了什么迷魂汤,嚷嚷着非他不嫁,宋宗主哪能首肯啊!更何况他那闺女宋灵徽与明月楼少主有一纸婚约,就是他同意明月楼也不同意呐!”
天山派大宗主宋明远,白小七在话本中久闻大名。
“宋明远又是关又是打的,谁知宋灵徽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一年前什么书信都不留,跟着那姓闻的就私奔了,动作奇快,宋明远几个月未寻到人,得知消息之时孩子都生了!还在开封大摇大摆立个梅花庄,正准备操办孩儿的满月酒呢!”
众人惊叹不已。有人半信半疑:“出了这般大事我等怎会没听说过?何兄你可别编戏本框咱们,担心天山弟子听去找你麻烦。”
“哼,人家宗门秘事,能让你知道么?”姓何的瞥他一眼,“这宋灵徽可是丢光了宋明远的老脸,那老东西花了不少钱财到处压着消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现下孩子都有了,还能瞒得住?你且看着,过几日怕是家喻户晓了。”
“拐了人闺女不找个穷乡僻壤躲起来过日子,谁给那姓闻的胆子立这梅花庄?不怕天山派和明月楼的人找上门?”有人接着问道。
“你也别急,我这不正要说!这对苦命鸳鸯倒是聪明。你们说,开封是谁的地盘?”
“楚贤王谢承平啊!”一人抢答。
“许是这闻朝书是真有点其他本事,在开封藏了不知多久,数月前被楚贤王收做麾下谋士,还赐他梅花庄。”
“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也是自己亲闺女,宋明远其妻早逝,就留下这么一个闺女,惯的她无法无天,与男人私奔这等事都做的出来!如今木已成舟,宋明远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还能怎么着,总不能上门把他那女婿一刀砍了,那他那可怜孙儿岂不是刚出生就没了爹。”
“何况闻朝书现有楚贤王这大靠山,算是半个朝廷人,宋明远若要动他,岂不是自找麻烦!故他此番人虽没来,却是给他那孙儿备了份大礼。”
“这与我们有何干系?”姓赵的不解,他们小小四海镖局何德何能和天山派扯上联系。
“自然是我们押的这东西!镖头怕路上出意外,叮嘱我到了开封与你们提此事。明日就能卸货,不差这一时半会,这一月以来可把我憋坏了。”
“宋宗主的大礼?”有人猜道。
“非也非也!宋明远的大礼自有他天山人送,咱们这单货,接的明月楼的生意!”
“啊?这明月楼少主是脑子给驴踢了?宋灵徽给他送了顶绿帽子,他还要礼尚往来?”
明月楼白小七自然是听过的,亦正亦邪的江湖势力,只与恩怨钱财打交道,江湖上没人识得其当家的大名,只知他姓薛。
“这你们就不懂了,这礼送的不是宋灵徽,而是她爹宋明远。两人婚约关乎哪是儿女私情?是天山派与明月楼间的情谊啊!宋灵徽这一跑那是岌岌可危。”
“他大礼一送便是卖了天山派一个还不起的大人情,横竖那宋灵徽与他未曾谋面,有何感情可言?天山派让人逮到不是,人尽皆知,日后可不得为明月楼赴汤蹈火?忍得一时之苦他日才能成大事呐!”姓何的讲到最后不禁感叹薛少主深谋远虑,这天大的耻辱也能容忍,必不是泛泛之辈。
白小七听得入神,觉得这何兄弟若是在镖局里混不下去,去当个说书先生也不算埋没了他。
姓何的话毕,余下人纷纷议论起来。
白小七见燕昭正和面前那盘花生米斗法,不像是有兴致的样子,得了这天大的消息也无人倾诉,她憋不下这口气,不管他听不听,自言自语道:“这宋姑娘真是个随性女子,认定自己的意中人就不撒手。我若是与哪家公子对上眼,就算师父不同意,我也定要像她一样随心而行,不为世俗礼教所围困……”
燕昭手一抖一粒花生米没夹稳,又落回盘中。
“何叔!爹爹嘱咐你到开封前别说胡话,你怎的就一股脑全说完了?最后关头还让外人听去,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一少女适才赶来,匆匆下马娇斥道。
白小七扭头看去,声音来自一明黄色衣裙的女子,明眸皓齿,娇俏可人,就是发了脾气也让人生厌不起来。
“哎哟小姑奶奶,哪来的什么外人。边上这农夫农妇,还能抢了东西不成?”姓何的不满地指着茶铺里正忙碌的夫妇道,“我看你就是深宅大院里待久了,见什么都要大题小做。”
少女气愤地一跺脚:“我看您是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分辨不清自己人,那边坐着的是谁?也是咱们自己人?”说罢抬手直指着他二人。
白小七见众人偏头朝他俩看来,心头一跳。她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细胳膊细腿,显然不是什么能构成威胁的人。
反倒是燕昭,一身黑衣,浑身上下只有露出的脸是白的,腰间还佩着长剑,当即成了众矢之的。
被十几双眼睛盯着着实压力不小,白小七坐着不自在,此时倒成燕昭连累了她:“燕少侠,您能应付吗?”她看他仍旧不疾不徐地夹着花生米,好像即将发生的事与他无关,“要不我先去前头等着,就不给您拖后腿了?”
燕昭瞪她一眼,白小七刚离开椅子一分又无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