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敌不动我不动,两相沉默许久,那姓何的先低了头,缓步走来,爽朗道:“二位在此自饮自酌有何意思?不如过来一同热闹热闹,喝上一杯。”
镖局押镖也属开门做生意,讲究以和为贵,无故开罪人实不是明智之举,多个仇人不如多个朋友,多条门路。
“在下何鸿梁,不知二位如何称呼?”为表诚意他先自报名号,问的是“二位”,看的却是燕昭。
被人忽略的滋味不好受,燕昭看她一眼,白小七知道,这是要她这狗腿子回话。
“在下白二,这是我大哥,白大。”她开口胡诌,擅自改了他的姓。
怎么不是燕大燕二,平白无故被占了便宜,燕昭心生不满,也不同何鸿梁客套,直接道:“喝酒就不必了,我无意听你消息,对明月楼的东西也不感兴趣,有空与我这不相干的人周旋不如连夜赶路,早些到梅花庄,还能要个帖子讨杯酒喝。”
何鸿梁自认有点能耐,却看不清燕昭深浅,见他不给面子无交涉之意,碰了钉子也不恼,客气道:“哈哈哈,小兄弟说笑了,夜路不好走,有几个押镖的敢冒这险?”他转转眼珠子,转而对白小七说,“我看白二姑娘兴致不错,你这大哥无趣,你可要来喝上一杯?”
白小七心动,燕昭只说不给她自由,还能管的着她交什么朋友?她见燕昭没出言阻挠,痛快答应,跟着人就往别桌坐去。
何鸿梁一帮兄弟见多识广,连日赶路疲惫劳累不说还枯燥乏味的很,此时打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下来,白小七也是个能说会道的,活泼聪敏,讨人喜欢。几人上至金陵城的那宫闱秘事下到乡野夫妇的情爱纠葛,无话不谈。
“白二姑娘,你那大哥怎的如此孤僻,不瞒你说,我见过各路游侠,却不曾见过他这般的,莫非是武功高强来去自如,不用顾及人情往来?”何鸿梁见气氛到了,随口发问。
白小七不傻,这姓何的套她话呢!聊了这么多还这般不实诚,二师兄说得对,半道碰上的陌路人果真不可信。
“哎,让何兄见怪了。我这大哥自小有那什么缺陷,怕生寡言,养成了如今这性子,见着谁都是一张臭脸,惯会装模作样。本事不到家,全靠那装出来的气势吓唬人,你别看他面上不急,这心里啊,那是七上八下,慌得很。”白小七也随口忽悠,话多了就不免道几句真心话。
众人将信将疑,虽不知白小七未言明的那缺陷为何,却皆是心照不宣,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燕昭,看久了愈发觉得白小七的话有几分道理。
燕昭正思量着明日的计划,指尖蘸了水在桌上涂涂画画,正写上一个“闻”字,忽觉背后发凉,一回头便对上众人怜悯的目光。
他不善地看了眼白小七,白小七心虚,眼神飘忽不去看他。
“也是个可怜人……”何鸿梁叹道。
白小七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立马挑开话题转而问:“你们押镖怎还带着个姑娘?”
早先那少女此时正搬了椅子远远坐在大树底下,一下下地揪着边上丛生的杂草,像是在闹脾气,身边还跟着个小丫鬟,低头站在一旁给她扇着风。
何鸿梁无奈小声道:“白姑娘有所不知,这位是咱们镖头的宝贝闺女许婉凝,听闻这趟要来开封,哭着闹着要跟来见她娘亲。咱们押的东西金贵磕不得碰不得,镖头知行程慢,便由着她跟来了。”
“这处在深闺的女子难伺候,一路上要求颇多,别提多烦人!”何鸿梁偷偷瞧她,只敢轻声抱怨。
何鸿梁诉起苦来没完没了,白小七听得不耐,敷衍地开解了他一会,见天色早已暗下来,她也困倦,便结束话题与他道别:“天色不早了,不敢叨扰诸位休憩,我大哥等久了可得怨我了。”
众人没再留她,看她离去的背影还有些不舍。
“聊的倒是尽兴,我当你要连夜入那四海镖局。”燕昭嘲讽。
“我这一把骨头能给人押镖?我乐意人怕是也看不上,哪比得上跟着燕少侠吃香喝辣。”白小七摆摆手,一句话让人听得极不舒服却寻不出错处。
“几炷香的功夫便学得伶牙俐齿,小瞧了你。”
二人还未争辩几句,正欲起身进屋,又听那许婉凝尖声叫道:“你们让我也跟着睡这荒郊野岭?”
“许姑奶奶这会让我上哪去给你寻个客栈来?您就将就一晚,何叔我在呢,你怕什么!”
这帮粗人哪懂闺中少女的心思,许婉凝听罢更是气急,怎么劝都不管用。
“姑娘您晚了一步,本是有空屋的,被那边两位要了去,要不您与他们说道说道,看看能否给您匀出一间?”茶摊伙计看热闹不嫌事大,把这祸水引向他们。
许婉凝听完朝他们望来,看着燕昭却涨红了脸,方才的骄横样子全然不见,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白小七见她可怜心中动摇,同燕昭商量:“燕少侠,要不你那间屋子让给她?姑娘家睡这屋外确有不便,你一男子,凑合凑合……”
“白二姑娘菩萨心肠,要让你自己让,撺掇我做什么。”燕昭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去。
好人难当,许婉凝听完不止脸红,眼眶更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白小七杵在原地左右为难,最终她快步越过许婉凝,道了声:“对不住”,随后匆匆进了屋。
她最是见不得姑娘哭,暗骂燕昭心眼小。
屋子不大,枕头被褥一应俱全,叠得整齐干净放在一角。难得有个舒适环境好好歇息,白小七上榻半晌却翻来覆去合不上眼。
空气有些闷热,她推开窗户向外看去,清凉的夜风吹得她更清醒了几分。外边茶摊已不见许婉凝踪影,想来是何鸿梁受不住她折腾,寻周边农户给她说了个住处。其余人皆四散休憩着,或是躺倒在草地上,或是斜靠在树荫下,站在高处一览无余。
此景让她又念起小重山来。她和师兄师姐们犯了错,被师父罚入山中伐木采药,夜里也是这般与山林草木同眠,一觉醒来便可见日头缓缓升起,照的浑身暖洋洋,惬意舒适,一行人偷起懒来宁愿在山里多留几日也不愿回师父跟前练功。
“你在看什么?”
白小七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去,燕昭也是开着窗子,见她探头探脑,忍不住发问。
“你怎的也不睡!”
“这不是防着你跳窗脱身。”
白小七没想到这一茬,低头估摸着高度,思考着,从这跳下去不丢半条命也得废条腿。听他突然笑出声才知被耍了:“小人之心。”
“随便见个人就大发善心,却不见你真愿让出屋,我是真小人,白二姑娘岂不是伪君子?”
白小七一愣才知他还在说方才的事情,没等她反驳就听“啪”的一声,那人已经关窗回屋。
白小七吃瘪,心下不快,更是睡不着了。
那头燕昭自行囊中拿出那方盒子,自东西到手以来他还未仔细看过。
里头是几封信件,燕昭一一拆开。信上字迹遒劲有力,皆为一人所书,列着桩桩件件罪证,未言明这些罪证主人是谁。
燕昭一字不落翻到最后,看得认真,恨不得将字字都刻入脑中。他长吁口气,抚平捏皱的信纸,重新折好,拿过长剑将剑柄轻轻一转,放入其中。随即抽出长剑,一剑将木盒一分为二,随意丢在一边。
做完这些他疲惫地仰倒在榻上,抬手覆上眼睛,无声地笑起来。
——
扬州,小重山。
不知白小七现在过的如何,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唐思思无一日不忧心。
助白小七离山半月有余,唐思思本以为师父会重重责罚她,再派人出山捉回白小七,却没想师父什么也没说,只让她好好练功别想其他。
唐思思惊诧不已,跟在师父身边旁敲侧击了几天都未得出什么结论,像是忘记了白小七这号人。
倒是二师兄,听到消息也不顾手里提着斧头身上沾着木屑就急匆匆跑来将她大骂一通,说她俩越来越无法无天,筹谋这么大的事也不带他一个。
师父的不闻不问让唐思思心里慌得很,她觉得师父是真生气了,待小七回来要与小七断绝师徒关系该如何是好。近日里她已经将此戏码在心中编排了几十回,越想越心悸。
今日山里有人来访,唐思思以为白小七回来了,特去一探,不料是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衣着普通,腰间的玉佩纹路奇特,看不出雕的什么图案。
山里极少来外人,这是谁?
唐思思心中念叨的都是白小七,也没深究,只失望而归,坐在白小七房门前喃喃自语:“小七啊,你快回来罢,说好就去半个月,你怎么不守信用呢……若是你明日能回来,让我喊你一天师姐也不是不行……”
——
白小七与燕昭上路之时,四海镖局一行人仍七倒八歪地躺倒睡着,好梦正酣。若有不知情的路过,站在远处看去还当是发生了什么灭门惨案。
他二人不欲多事,轻手轻脚牵了马就走,吵醒了这帮人少不得再打交道。且他们目的地一致,避不开同行一路,白小七虽昨日聊得尽兴,却也想图个清静。
与燕昭预料的一般,不到半日两人就进了城。白小七左顾右盼,开封城里也是极热闹的,看起来与金陵无甚区别,燕昭随意找了处客栈暂且住下,他搜刮走了白小七所剩无几的铜板,告诫她好好待着,一个时辰后会有人送东西来,让她好生收着等他回来。
白小七早就体会过什么叫没钱寸步难行,现在溜了没钱吃饭,无处安身,想来还不如受人挟制。她不愿给自己找麻烦,只得坐在堂中百无聊赖地听其他桌食客闲谈。
周围人印证了何鸿梁没说假话,闲言碎语传的极快,白小七坐着半个时辰就听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宋灵徽与闻朝书的传言。大体意思虽无差别,但传多了又生出不少细节。
什么“宋灵徽实则为楚贤王私生女”;“闻朝书其实就是那明月楼少主”;“他们那孩子生来就通灵异之术”怎么离谱怎么来,最后还上升到仙术道法上,白小七深感人言可畏。
其间还分两拨人,一边痛骂宋灵徽与闻朝书不要脸,另一边艳羡他们敢爱敢恨,不惮人言,不畏世俗。双方各执一词,吵得面红耳赤,差点当堂打起来。
白小七不辨真假,听得津津有味,一个时辰转眼过去也没发觉。
直到有人扯她衣角,她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孩童睁着大眼低声问她:“你可是白二?”
白小七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那孩童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红色请柬,滴溜着眼睛扫了扫周围,确定无人在意他们,才用衣袖遮掩着递给她。
“给我的?”
孩童没回话,递过东西转身一溜烟就不见了。
这就是燕昭让她收的东西?白小七疑惑地回房打开,快速一眼扫过,摘出其中重点。
八月廿二,梅花庄,闻朝书敬邀。
送呈台起之间却是一片空白,未写明受邀者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