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七 间章 金鳞岂是池中物 肆
宋无易听到沈先生的声音,抬起眸去看他,房中气氛沉寂了良久,宋无易似乎觉着觉得宋老爷不愿意让沈先生开口,自己出了声:&34;父亲,叫先生说吧,如果真有法子,我病不便好了。&34;他缓缓的道,对上宋老爷的目光。
&34;……也罢。&34;宋老爷妥协一般,对沈先生说:&34;你能有什么办法?&34;
沈先生礼毕,正起身来:&34;在下到听闻过一种怪病,与小公子的病症极似,唤作‘鬼栖身’。&34;他见宋老爷的眉头皱起来,像不信他的说辞:&34;或许这病称暂且鲜为人知,但并非无先例,乌山九临镇,宋相您定不陌生。&34;
&34;你是说乌山九临镇的事&34;
不过几月前,朝廷上收到乌山九临镇疫病的消息,那镇坐邻乌山,离巫傀四大门主之首‘白夜食骸’所在的乌山不过五里远,可那疫病的消息,并不是九临镇的太守送出来的,而是朝廷与‘白夜食骸’交涉时,后者说的。
乌山九临镇被屠了,被‘血纸红鸢’。全镇七十三户五百九十一人无一生还。
朝廷与江湖本互相分立,然道士、相士与巫傀处于两者中间较为尴尬的一种境地,他们既会穿梭于百户中,为人驱邪祈福,也能漠视去法治,与江湖之人往来,杀伐无情。
然这回的行为太过蹊跷,朝廷总不会放任下去。
‘血纸红鸢’有人罩着不讲理,只能找她上头的‘白夜食骸’。
而‘白夜食骸’只默了半晌,说是疫病,无治,便消之。
&34;没错,那确实是疫病,得之者先于筋骨,后消脾脏,再而骨节,终失血肉,常人至之脾脏便亡,公子的病不正像是经脉受损么&34;沈先生继而道,对上了宋无易的目光:&34;这病无可治,若真想治,只有一个法子。&34;他顿了顿:&34;便是在死之前,成为巫傀。&34;
宋老爷听罢,立是冷哼一声,他走到宋无易身前,隔住了宋无易与沈先生两人间的目光:&34;你不就想从他的好送他出去&34;他压低着声音,虽已半步老迈,却仍挺直着背,虚高沈先生半头:&34;谁不知道你总向着他&34;
沈先生被如此质问,薄唇微抿,未再作言。
&34;父亲。&34;宋无易在后头开口,半大的年纪,形态初成,他似乎有些愠怒,然声音只又轻和:&34;我从未与先生合谋着要出去,并且确有言传巫傀之身可保永世不朽之言,先生如此说,定有先生的道理。&34;
宋爷爷冷笑一声:&34;呵,还说不与合谋,又怎帮着他说话&34;然他默了一会儿,脸上的轻蔑又转做一抹淡淡的悲凄,他语重心长:&34;汜儿,你知道为何乌山九临镇被乌傀于一日尽屠,朝廷仍只谈判作罢么。&34;
&34;因说朝廷不理江湖之事。&34;宋无易犹记当时朝廷下发的文书,指节微微屈了屈。
&34;当时你那般愤恨,志要还那五百九十一人一个公道,我不允你作文,并不是你父亲我为官不悯,漠视苍生。&34;宋老爷回眸,半个身子转向宋无易,他逆着由月亮门外照入的光,花白的双鬓梳得整齐,总是那般威严模样:&34;你与他想的不错,巫傀不仅肉身不朽,我们杀不死他们,还会被他们压一头 ,不得不退让。同样,他们还失去了某些人应有的情感,常人难以理解他们——你说,人总不可能忽而便长命百岁,情思淡漠罢。&34;
宋老爷终是全然回过身去,宋无易坐在轮椅上,抬眸,听着那平日最是无情的声音,此刻道:&34;成为巫傀的过程,绝对不是什么一言可以敝之的,我不希望你试,成与不成,都不愿你试。&34;
&34;万一除那之外,再没有其他办法&34;
&34;那也比成个不人不鬼的样子好。&34;宋老爷瞪了宋无易一眼:&34;总之,你不要再妄图着寻那什么神鬼之道,安于家中,我自会为你寻名医。&34;他挥手,医者俯身作礼,遂而告退:&34;回房去罢,将省下的这几日的课业补上。&34;
沈先生上前去推宋无易的轮椅,听宋老爷道:&34;我是见你学思广义才留你。&34;前者顿下步子,垂眸微笑:&34;我知道,宋相,我会负责小公子的课业。&34;他抬眼,孺子书生风度尽显:&34;助他文资过人,名满京师——此外,还多谢宋相提拔了。&34;
宋爷似乎有些疑惑这平日中连连与自己作对的后生怎么忽而便顺了毛一般乖巧:&34;难能听一回你这般说话。&34;
&34;……许是在这一面上,我驳不了您。&34;沈先生推着木质轮椅朝月牙门外走去:&34;先告辞了,宋相。&34;
余昭见此,赶忙从一边的高台上跳下来,小跑几步追上了两人的身迹。
虽不知沈先生于哪点驳不得宋老爷,但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即便其绝不是一名好父亲,却定为一名好丞相。
生作相门子,身己不由人,许是谁也怪不了了。
相府实则今日也热闹,各路文人学士尽聚于此,穿花拂柳,阔论国事,宋相招之、集之、授之、学之,高举新法之思,怜民之意,为朝廷敛了多少贤才
高堂之上无小人,奸党碑上尽其身。
只是这高墙深院中,谁又能得见宋小公子,思不由己,身不由心。
——
京城人尽皆知,宋府中有个双腿不能行的宋小公子,志学之年,明能游历四方,拜谒求学,迅游增见,却因体弱而困于方墙之中,鲜少抛面于世。
&34;先生。&34;宋无易披着狐裘,捧着暖炉:&34;我能感受到他在侵蚀我。&34;他望着沈先生正与他勾勒卦象的身姿:&34;我许是不日便死了。&34;
沈先生墨点一顿:&34;你害怕么。&34;他将画好的卦象挪到宋无易的面前,宋无易低眸望着桌上的卦象,下头还压着其未作罢的文章:&34;害怕不甚,只不过是可惜,可惜这时光如驹,寿命流沙,不待我行罢我想行之事便悄然而逝了。&34;他大致看完那卦象:&34;此乃命事卦&34;
&34;嗯,没错。&34;沈先生颔首:&34;何解&34;
&34;此变卦之天相,错人之行,是指其命不该绝,若其可了确天机,不定会有一线生机,可后面的互卦……&34;宋无易思索了一番:&34;先生,我不太明白。&34;
沈先生拾起那卦象,将纸折成一条,抬手触之火舌,火星推着黑边顺着纸蔓延,顷刻便要烧到沈先生的指间,然其两指一松,最后的纸碎随即飘落,火焰尽灭前,恰好将之化作一片灰烬:&34;这互卦,是指其身牵众责,若其生,或万民生,若其死,或万民死。众线缚之,牵一线而动全身。&34;
余昭一如旧的坐在书桌之上,听着两人相言,他心知这烧纸是为了掩盖沈先生教宋无易学这些东西的痕迹,他们总这样偷偷摸摸的,让宋无易学到了不少。
不过,那卦象……余昭思及,总觉得这沈先生绝不是个普通人。
&34;先生。&34;宋无易放在腿上的双手紧了些:&34;先前初学不绝,如今才莫名,先生的占卦之数,非比常人,奥妙难测,如此相术,不当是个……也不应当是个朝廷的小官罢。&34;
沈先生含笑:&34;你早就发觉了。&34;
宋无易抬起手,望着手心的一条条未褪的伤痕:&34;先生,我并不知道你的目的,在此之前,我也信任您,想着任凭君调遣,一任四处罢了。&34;他将手放了下去:&34;我当离开这里,先生,你想告诉我的,那疫病确实为真,无药可治,那巫傀忧心其传播,才将全镇给屠了。&34;
他顿了顿:&34;先生,我的病也会传染罢。&34;
沈先生淡淡的‘嗯’了一声。
&34;那先生竟然敢到我身边来,还一待八年,定有什么法子抗这疫病不被感染罢。&34;宋无易继了自己的话道:&34;我很想走,先生,我早便想走了,但我总得谋划一番,如果再同幼时一般,任凭意气走了,大可能又被父亲寻回来,那时再想走,可就难了。&34;
&34;我知道先生有许多事不能与我明说,却又想引导我做些什么。&34;宋无易抬眸,视向沈先生,后者同样温和的望着他:&34;有许多时候,相士的卦象,准确时,便又不准了。&34;沈先生道。
因为过于准确的卦象,会导致人过于目的性的去做些什么,那便会使之成废卦了。
宋无易笑了一下:&34;先生果真是相士。&34;他的笑容立刻又敛:&34;先生,虽然我厌倦宋府,可我并不希望我的疾病要宋府消亡——毕竟,朝廷终需要,桑梓也终需要。所以,如果可以。&34;宋无易轻轻的问:&34;能请先生,在我仍在宋府的时候,护着府中的其他人么。&34;
沈先生默了良久,脸上的笑意不褪,他垂着眸,不算出众的清隽面孔似有神性:&34;好。&34;他应下:&34;但再后来,我便管不上了。&34;他抬手,抚了抚宋无易的肩。
&34;……先生。&34;
&34;嗯讲罢。&34;
&34;你于我父亲,于这官场,也非用真名罢。&34;
沈先生侧垂目,看着宋无易:&34;没错。&34;
&34;那先生唤作什么。&34;宋无易问:&34;我不想只知先生的虚名。&34;
窗外的薄雪盖了窗檐,一支寒梅如白幕点砂,锦鲤池通了温泉,散着雾气,池中金鳞晃着流鳞。
&34;……&34;沈先生似乎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眼眸闭了闭,终了却还是开了口:
&34;唤沈宽。&34;
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