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四 间章 金鳞岂是池中物 壹
&34;恭喜恭喜,恭喜宋老爷喜得贵子啊!&34;来人朝宋老爷恭贺者,后者也是喜洋洋应下,将来往的客人迎进内堂,里头早便门庭若市,众多俏婢美妾来往其间,端着酒菜。
宋老爷早有二女一子,都已是志学、及冠之年,如今老来得子,自然是大办宴请,昭告天下才好——毕竟宋老爷也是当时的朝中重臣,连皇帝都青睐他几许,知此喜讯,不仅允了其几日休沐,还赏了其子一长命锁作贺。
喜上加喜,宋老爷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34;老爷,有个不在宴请名单上的客人给小少爷寄了礼。&34;正热闹时,有一小厮匆匆穿过人群,踱步到宋老爷身边悄声说了句,宋老爷听罢,与四周宾客道了几句‘失陪’,和着那小厮走到一边,面色严肃起来:&34;什么礼?怕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34;
小厮微微俯着身,摇摇头:&34;不是,是条锦鲤,还是个稀罕货,上等的昭和三色锦鲤。&34;他从袖中摸出一信件,献给宋老爷:&34;那捎话的说,是那人听闻老爷您在小少爷未出生时便修了锦鲤池为其‘接喜’,又苦于没有看上的好货,便特地寻了这么一条,为小少爷送贺。&34;
宋老爷接过信,撕其封口,将纸张开看其中内容,不多时他面上的严肃转变为喜色,然后长笑两声,将信又折好放入自己的袖中:&34;无事了,无事。&34;他就那小厮道:&34;你只管将那锦鲤同其它贺礼一并带进来,打理自己的事去!&34;
&34;好,好。&34;小厮连道,点头哈腰几许,俯身告退了。
然而外头的喜事,与我们宴礼真正的主角又没多大关系,小少爷仍在襁褓之中,恬静的闭着眼,对一切都全然不觉。
包括着沁入宋府的危机。
不日后,余昭停在水池里,正在思考鱼生。
他怎么着也是个受天地之灵气蕴造而生的灵兽,却莫名其妙被临头一半挥晕,再有意识时,便到这小石潭里来了。而且,最让他害怕的,是自己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招,物质结构的机理正在消解。
可能现在暂且还是条鱼,他能够做什么?
余昭张了张嘴,池中的锦鲤吐出几个泡泡,一甩尾巴,躲到碣石中去了。
灵兽不比人,他们对自身的运转变化可清楚的很,虽然现在并没有什么大碍,游动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可余昭明白,假如他这样放任下去的话,自己或许还没修成人形,就隐恨归西,含恨而终了。
&34;绝对不行。&34;余昭在心中疯狂摇头:&34;只要是病,总会有办法的。&34;他安慰自己,可现在身在这一隅天地间,要深山中的灵气没有,要去山上的路也没有,他在这破地方靠修行成人,不知得何年何月何日去了,毕竟在深山里头,他苦修几十年才将化形的进度条拉了一半,有了个人的意识和虚形罢了。
莫不是天要亡他余昭不知为何如此想到,像是心中被揪了一下,叫他立觉鱼生无望,池中的锦鲤翻了个鱼肚白。
此时,一妇人抱着一个婴儿,缓缓散这边,婴儿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新世界,妇人则拿着彩布老虎,逗着婴儿耍:&34;那是老爷专门建来给汜儿接喜的,的是带好运来的……&34;她唤着婴儿的乳名,看他张着小嘴,又往池里看。
余昭同样在池里看着那婴儿,感受他身上浓厚的天地灵蕴,不由的感慨一句:&34;这孩子灵蕴倒重。&34;
比起那深山中,还浓厚些。
他游近了一些,拨开一系水波,若我用他的灵蕴,如此修行成人,指日可待。余昭抿了抿唇,若是吸府中其他人的精气,保不准那些人便厄运缠身,灾厄不断,不久便一命呜呼了——可要是这个孩子的灵韵,他再不济,也就身子骨弱些,危及不到性命。
余昭终究是要出去的。
他看着妇人将婴儿抱走,心中暗暗歉了声。
——
京城人尽皆知,宋府中有个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每日吃的药比饭还多一番。
宋无易接过侍女端来的一碗棕褐色中药,眉头未皱,一口便闷了下去,他放下药盏,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娟,于唇边摁了几下,抹去了余了的残药。
余昭站在一旁,就如此看着他。
八年过去,他的虚态也不只存在于他肉体的神识之中,已然可以剥离肉体,到方圆几里内走走了,预估再过八年,这小少爷的灵蕴,便足以助他化形,速度之快,也是超了余昭的预料。
宋无易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一旁的侍女方端起碗,便见宋无易往外走,她忙要喊:&34;小少爷,老爷说了要您今日将书……&34;侍女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已经停在门口的宋无易打断,他扶着门回眸,对侍女说:&34;知道了,父亲布置的课业,我会按时做罢的。&34;他转身走出了房间:&34;你们莫要跟上来,我不久便回。&34;
余昭为了离灵蕴的源头更近些,举步跟了上去。
宋老爷膝下有四子,大女儿,二女儿都已经谈婚论嫁,不在本家。长兄科举未中,正四处拜谒,又因才学不满,无人举荐。宋老爷自己同样避讳,生怕扰到自己的名声,一样不举。其重臣之后无贵子,常常悲叹,而今宋无易的出生,无疑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延续家族荣光的希冀。
宋无易自幼便展现出了傲人的学习天赋,他二岁能诵,五岁能作,七岁精读四书,无疑是个从文的好料子。宋老爷也不得不将全部的身心拿来雕琢这块美玉,盼其往后封侯拜相,父子共济君主,成就一代佳话。
然而这么一块美玉,却在八岁书读时沉迷上了神鬼之事。
&34;人不愿意便不强求么。&34;余昭操控着自己的本体,将宋无易投入池中的鱼食吞下去:&34;人类一生短暂的不足百年,若择错了愿做的事情,或许再也改不过来了。&34;他侧垂着眼,看着刚及自己腰身的宋无易面无表情的往池子里抛鱼食,轻轻叹了口气。
&34;真是了,人们喜欢将走兽困起来也便罢了,怎么连对人都这么一般呢?&34;
余昭估摸着再吃下去会要积食,手指一挥,那锦鲤尾巴一甩,钻入碣石里去了,对那浮在水面上的鱼食视若无睹。
&34;这鱼果真是灵物。&34;
宋无易闻身回眸,看见宋老爷背着手踱步而来,他行之一礼:&34;…父亲。&34;
宋老爷闭上眼,沉声应了一句,接着自己的话道:&34;知道这锦鲤,当年是谁送来的么?&34;
&34;并不知晓,父亲。&34;
&34;是位巫傀。&34;宋老爷本也未觉得宋无易能猜出来何等人物,又或许宋无易根本不会猜:&34;呵,巫傀,何等人物&34;他感慨:&34;说你以集天地之灵韵,将来必会光宗耀祖——那巫傀可是比相士还要厉害的。&34;
宋无易垂了垂眸:&34;父亲,巫傀总归不是相士,他们总归有算不准的时候。&34;
余昭感受到这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不觉得也紧张起来,他蹲在池子边,伸手去探那池水,想要让沁凉的水安抚这份情绪,而没有实体的手穿入池面,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34;你是想说。&34;宋老爷向自己身侧的宋无易:&34;你会为了那不入主流的东西,与我抗争到底&34;他的尾音微扬,染上一抹怒气,妄用那父亲的威严摄住宋无易。
然宋无易只是仰着面望他,尚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34;父亲,我志不在佐佑天下。&34;他只是云淡风轻说:&34;您在于我何讲,都无用的。&34;
此话一出,余昭心里头都在埋怨宋无易,也为他着急了一番:&34;偏要说出来做甚,表面应和应和,事后再做自己的不好,偏要招……&34;他都还没怨完宋无易的小孩子气,便听宋老爷高昂的一声怒喝,随后,他看见宋老爷抄起一边棹水草的木棍,狠狠朝宋无易身上打去——棍子破空的声音乍响。
棍棒与肉体相撞的闷响和着宋无易交杂着哽咽喘息的痛哼传来,宋老爷也像发了狠,一棍一棒挥的像是要置人于死地。
余昭眼看着宋老爷一棍子往宋无易头上挥,吓了个半死,也没管太多,抬手练捻诀,一抹法力在那棍子即将打到宋无易头上时断成了两截。
宋老爷许是不知自己何时用了那么大的劲,一时被震的缓过神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棍子,怒气变作一丝惧色,仿若方才发火打人并不是他的本意似的。
宋无易则是伏在地上,感受到疼痛带来的一丝反胃及血腥,他抬手狠狠的抓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半截棍子,指尖扣入泥土,染上一丝污垢,他颤抖着想要直起身,却终又瘫倒下去。
&34;本就身子骨弱,这要是给人打死了,我怎么办?&34;余昭喃喃,不忍心挪开眼:&34;这虎毒不食子,他倒真把人往死送。&34;
&34;哎呦,这是怎么了&34;听到动静,妇人忙赶来,看到宋无易嘴角都溢出血来,忙冲上前伏在地上抱起他,眼睛瞬间便爬上红晕,她哭诉着宋老爷的狠心,而宋老爷只是自知理亏般,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宋无易小口喘着气,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余昭总感觉他朝自己这边望了一眼,而他再注意时,宋无易却拉着妇人的手,神色淡淡的说:&34;没事。&34;
日暮而西下,苍天而覆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