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日常
“良爷,你注意到没,刚刚的观众里有很熟悉的眼神。”
我们回了旅馆后,本一言不发的满穗突然开口问道我。
“注意到了,像饥民,不过那眼神不像是对食物的渴求。”
“嗯……他在意的可能是我本身,看他那副垂涎的模样,很像是想把我逮住后一口吃掉。”
“咋,你觉得他垂涎你的美色?”
“对!虽然很不好意思,但适才那人,的确好像是看中了我的美色,良爷……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呀。”
满穗双手抱着胸,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她这样子,就好像在说“良爷,我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子,你能遇到我就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所以一定要懂得珍惜”之类的碎言。
“……”
“怎么了,良爷?”
“别庸人自扰了,那人说不定就是单纯的傻子,觉得你俊俏的也就只有我了。”
“咿,良爷什么时候这么嘴碎了,别对我蹬鼻子上脸。”
“哈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她嘴里讲出来我就好想笑。
睡前,我和满穗照例说了些俏皮话,像这样两人间你一言我一句的调侃似乎成了我们的家常必备,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一夜一如既往,只是在温馨柔软的怀抱中度过,抱着她睡觉,就好像搂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具体是什么动物……感觉又像狗又像猫,热情的时候像狗,含蓄的时候又像猫。
一股倦意袭来,顷刻间夺去了我正在活动的意识,倦意如风,无所遁形的出现,又无所遁形的匿迹。
当它彻底消逝后,我的思维又在另一个地方活跃,眼前的世界好似重获新生,它以另外一种方式向我展现。
……
……
无边的血液筑成了一个新的世界。
四面是一个巨大的洞,洞边上堆满了小孩子的尸体,她们狰狞、可怖,同时将怨恨的目光死死地对准洞口。
在洞口处,能明显地看见外面的景象。
风吹雨打,雷电轰鸣——
——啪喇喇!!
突然,一道蓝色的闪电划过,伴随着隆隆巨响,洞口一个娇小的身影赫然映入了我的视野里。
她的脸上沾满鲜血,好像在笑,又好像显出浓浓的恨意……她的嘴角咧到了一个可以称作“狞笑”的高度,此刻正愉悦地凝视我。
血泪从她的眼中倾倒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满穗杵在洞口,她疯狂地笑着。
……
为什么……小崽子……
[为什么……]
我傻愣愣地盯着她,举手投足间充沛着难以置信的情感。
——啪,啪,啪,啪!——
看见满穗一步步朝我踏来,每一步都踩在血潭中,瞳眸里倒映着无尽的恨意,我根本不敢面对。
她持着短刀,眼角拖拽着鲜红色的光。
喂!
小崽子?!
嚓!!——
最终,她一刀刺进了我的胸膛。
行止间毫不犹豫,像是蓄谋已久。
我的世界结束了。
……
“……”
梦醒了。
我躺在旅馆的床榻上,放开了怀中发出微微鼾声的满穗。
这一次,我并非是惊醒。
我在梦里,是怀着不解的心情死去的。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我低下头,盯着满穗的脸陷入沉思。
“——来吃包子咯!!”
窗外小贩的叫卖声传到房间内,打破了我制造的沉寂,也使得满穗缓缓睁开眼。
“……”
“良……良爷?”
满穗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我的脸,眼中好像有说不出的不解之情。
她为什么要愣愣地看着我?
……
“良爷……你,为什么哭了?”
她落下一句话,使我木讷地歪过脑袋,随后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把着眼泪。
当抚摸到泪痕的余温后,我无处安放的手悬停在了空中。
“……”
啊?
我……这是哭了?
“……”
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更不可能想到。
我在那个梦里哭了?不……我因为那个梦掉眼泪了?
匪夷所思的梦,浑身沾满血的满穗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堆满幼童尸体的山洞里?
她此刻不是正好好地躺在我的身边吗?
……
应该只是个莫须有的梦吧,不能细想。
“莫名其妙的梦,没什么,不用管。”
“……”
我否定了这个梦的存在,它也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我选择相信满穗的一切——
“起床了,等下我们还要去菜市场买菜,你昨天不是说要亲自下厨给我做菜吗?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嗯,良爷就期待我的手艺吧!”
我和满穗整理完自己,就走到了楼下的饭馆用餐,在这之后,我们整装待发地往菜市场行进,准备买回来几个小菜,然后满穗亲自下厨在一楼烹饪。
关于她的厨艺我还是蛮放心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句俗语放在她身上显得毫无违和。
还记得她曾经烧过一道白菜,口感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脆不烂,味道丰富,如今时隔了这么久,我倒想再次尝尝她的手艺。
“等一下,去买颗白菜吧……”
我提醒道走在前面的满穗,闻言,她止住了脚步。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回味着什么。
其后,她调过了头,嘴角带着笑意,目光中充盈着奕奕的色彩。
她没说什么,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又调回了头去。
……
终于,我们来到了菜市场。
铺天盖地的鲜味携带着热闹的人声急不可耐地涌进我的鼻腔和耳蜗。
放眼望去,各类的新鲜肉材和素菜装点在那一排排货架上。
满穗先我一步溜出去。
她没有先急着买主菜,而是凑到了一家卖调味料的店面前,寻觅着今天下厨要用到的素材。
她看着白花花的豚油,驻足许久。
什么……因为没有猪肉汤所以就用油来代替吗?不过说实话,这是不是豚的油还不清楚呢。
话说……这个世界有豚吗?
——大抵是有的,不然为什么会把那种大个体“隐花”称作“花豚”呢。
嗯……
目光再回到满穗身上。
她灵巧的小手搓着手中的细盐,细盐就好似洁白的雪花般于她手中飘落。
纤弱的晶体在空中翩翩起舞,最后包装成一团,落到了满穗的手上。
“——给,小姑娘,长得真俊啊……在你那个世界,想必有很多男人喜欢你吧?肯定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唉……来这里,真是委屈你了……”
老板的眼神瞟过满穗破旧的衣装,又把旁边的我穿着的未经缝补,整齐无瑕的衣服放在一起作对照,于是有感而发。
……
妈的,我是不是该给她换套衣服了?
搞得好像我在虐待她一样……
“谢谢老板,不过……在这里,我也过的很开心喔!”
满穗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还高兴地牵起了我的一只手。
“嗯嗯,那就好……”
我们告别了老板,走到了附近的菜摊子边上买了白菜和萝卜。
在满穗的提醒下,我们还看到了番薯,这一次,我们光凭自己就买到了番薯。
“差不多了,可以回去了吧?”
“嗯!”
“等一下。
满穗拎着手中的袋子,刚大摇大摆地跨出一步,就被我按住肩膀拦住了去路。
“怎么了,良爷?”
她灵巧地转过头,一对大眼睛照过来,仿佛映着天上的光。
“有事……”
“良爷讲讲?”
“嗯……先不着急回去,我想……给你买件新衣服,就之前那件……蓝色的,不知道有没有……”
不知怎的就好像犯了口痴,说出来的话感觉一顿一顿的难以启齿。
不过还是把意思交代出来了。
看见我羞于出口的模样,满穗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
我们一起来到一家服装店。
店内摆放着数之不尽的衣服,服装店内部空间很大,想要找一条水蓝色长裙应该不成问题,只是需要时间。
至于为什么我执着于水蓝色,是因为她穿上这衣服确实很好看——
水蓝色的长裙摇曳在洛河船上,白色纱带于清冷的风中起舞,犹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举止间透着神仙般的气息。
衣着此裙,我的小崽子就好像从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乡下娃,蜕变为了高贵端庄的富家千金,别有一番风韵。
不过我不希望“穗”(详见24话)又回来就是了……这次她应该不会来了吧。
“良爷快来!这件怎么样?”
我们寻了半晌,最后,是满穗在一处角落觅到了一件接近的衣服。
胸前的花纹图案虽非一贯的栀子,不过也无伤大雅。
“嗯,就这件吧。”
“好!”
付了钱后,我们回到旅馆,满载而归。
……
夕阳西下。
我坐在一楼饭馆的座位上,而满穗则提着刚买回来的菜走进了后厨,捣腾了不知道多久。
——嗷呼——
我困的打了个哈欠,等霞光映到我脑门上的时候,满穗端出了她做好的饭菜。
几道菜冒着热气,热气氤氲在四周,能明显闻到好闻的香味。
这崽子,也不懂得收敛一点,做的这么香让后厨的厨子们情何以堪?
不……这么想就是我错了,小崽子水灵又乖巧,伶俐端正,娇俏可人……厨子们见她独自做菜,不出意外是有指导她的。
等了许久,我已经饿得头脑有些发昏,都懒得顾及成年人矜持的形象,抓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之所以懒得顾及形象,是因为现在身边没有别的崽子,就满穗一个人,反正我在她眼里也没有什么形象,干脆就放纵些。
我手持筷子,将一块炒白菜放进嘴里。
——嘎呲,嘎呲……
满穗的嘴角带着笑意,她静静地看着我品尝美味。
……
喔!
菜汁迸发出来的味道,就是那个味儿!
豚的香,蒜的料,结合在一起的味道再加上那不脆不烂的口感,吃上一口我仿佛年轻了九岁!
我是不是回到那一年了?
真熟悉……
“嘿嘿……良爷,是不是好吃的要痛哭流涕了?”
满穗乖巧地趴在桌子上,抬起闪亮的眼眸看我。
哼哼。
就算如此——
“一般般,和以前差不多,可能……略微好吃一点点吧。”
我照旧做出了相对保守的评价,不过比起评价却更像是调侃。
“你也吃啊,干看着干嘛?”
我对满穗说了一句,招呼她也动筷。
“嗯,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满穗也拾起筷子,端上碗吃起来。
……
总觉得……周围有些过于冷清了。
内心不知为何,就想起那个时候。
不知道如今……另外三只小羊——不,另外三个女娃……现在怎么样了呢?……
好怀念——
……
夜晚,我和满穗照旧出去散步。
今晚没有月亮,甚至星星都没多少。
……
乌云盖住了本撒下来的月光,将附近的环境煞的一片漆黑。
……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我们晚上常来的偏僻角落,昨天的影子戏也是在这演的。
“呃……”
突然,满穗停下脚步,她捂住肚子,难受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咋个,吃坏肚子了?”
“唔……”
“让你吃这么多白菜,里面放了豚油,油吃多了必然闹肚子。”
“唔嗯……”
“好了,快去快归。”
我随口教育道她,之后便招呼她赶紧去附近的茅厕解手。
周边上我记得是有茅厕的,想必要不了多少时间。
我叹了口气,有些想笑地扭过了头。
……
我望向天空,回想到当初的时候,洛阳的夜空正绽放着烟花,这小崽子却以解手为理由出走离开了我。
之后我们便是阴阳两隔,这样痛苦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九年,直到我死——
现在,天上没有了烟花,满穗也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我了。
呵呵。
为了安慰心情,等一下等她回来,我再抱她一次吧?
虽说有些得意忘形,但这事毕竟给我划上了一道莫大的伤口。
解铃还须系铃人,用她的温暖安慰一下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吧?
话说。
此刻我居然有些想念烟火了……
好想再和小崽子一起看一次烟火。
……
又稍等了一会儿,我不免想起昨天唱影子戏的时候。
她那段精辟的唱词,怎么看都不像自己琢磨出来的。
是谁告诉她的呢?
还是说……
又想起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
不过这一次,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怪了。
……
“怎么还没好啊?”
大概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连月亮都崭露出了头角,满穗却还是没有回来。
我心生疑惑,便朝着我所知的茅厕所在的位置走去。
……
“小崽子?!”
我对着茅厕里面大喊。
里面却毫无回应。
……
我二话不说,闯进了里面。
“…满穗?”
茅厕里面一个人没有。
……
“喂,小崽子!?”
……
“你在哪??!”
我沿着回去的路,一路上大喊,又钻进旁边的灌木丛中寻觅。
不见她的踪迹。
……
其后找遍了附近的角落,一无所获。
……
她不见了。
还是不见了。
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崽子莫名其妙就失去了踪迹。
我究竟哪里得罪她了?
……
她消失了,消失在了月亮升起之时。
……
月亮和星星恢复了昔日的光亮,乌城夜晚的行人也是挺多的。
不过我却不希望人这么多,因为这会干扰我寻找小崽子的视线。
城市里的灯火一盏一盏的敞开,随后又一盏一盏的熄灭。
街边的部分小贩收掉了摊,商量着今天的收益和明后的打算。
这里没有宵禁,也不会有吏卒敲锣提醒宵禁的消息。
大人牵着小男孩,青年扶着老者,还有少许的黑发人牵着“小步兵”,城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同行,有说有笑地回家。
这些似乎是我今天才会注意到的事。
往昔为什么会感到司空见惯呢……
我羡慕地看着他们,愈发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
我心急如焚地穿梭在人堆里,逆着拦路的人流,痛心地寻找刚才丢失的身影。
我的手情不自禁颤抖,或者说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满穗再次不见了。
这个小崽子在乌云密布的时候去解手,结果却在月亮探出头角的时候消失了。
这一次我完全不明白,找不到致使她会消失的任何可能乃至于一丁点线索。
难不成……她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被人劫走了?
只有这个可能。
随后,我找遍了整个乌城街,甚至钻入了破庙和桥洞底下,也不见满穗的身影。
我找不到她。
……
——砰!
我找了快两个时辰,翻遍硕大的乌城,最后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大街上。
此时此刻,连人满为患的街道都已经空无一人了。
她估计是被人劫走了。
我不需要太担心,凭这小崽子的机灵,必然能化险为夷。
想必明天她就会大摇大摆地,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回来找我的吧。
先回去吧。
……
我瘫在床上,不断用欺骗安慰的话语麻痹自己。
却还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将沉浸在心中的烦恼和压力寄于刀上。
“血寝”很能干,它将寄宿在我身上的一切多余复杂的困苦情感一并吞噬了。
睡吧。
有什么事,明天再解决……
……
漆黑的意志夺去了我的所有思绪,将我拉到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境地。
我顷刻间便睡去,沉寂在昨日的梦里。
……
……
……
无边的血液筑成了一个新的世界。
四面是一个巨大的洞,洞边上堆满了小孩子的尸体,她们狰狞、恐怖,同时将怨恨的目光牢牢地对准洞口。
在洞口处,能明显看见外面的景象。
风吹雨打,雷电轰鸣——
——啪喇喇!!
突然,一道蓝色的闪电划过,伴随着隆隆巨响,洞口一个娇小的身影赫然倒入了我的视野里。
她失去动静地倒在血泊中,身后是两道成年人的身影。
他们一壮一瘦,目光中充斥着戏谑。
他们手里拿着兵器,全力凿了下去,若玩具般将眼前的尸体分成了数块。
……
我软趴趴地走上前,去看那瘆人的部分。
——啪喇喇!!
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闯进洞穴的内壁,照亮了我眼前的画面——
……
……最后倒映在我眼中的,是小崽子那仅存的脑袋上死不瞑目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