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在囊中(中)
a-233不是一个多么宜居的星球,很多时候都冷的可怕,距离恒星遥远的距离和缓慢的自转让它就像文艺作品里的寒冰地狱。
王平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天空零星坠落的冰雹,一边打开防护服的恒温设备,一边熟练地躲避冰雹落地溅起的冰渣子。
“【白泽】,你在不在?”
王平搓了搓手,哈着气问智能管家,“今天强化药剂降价了吗?”
“我在,联合政府公历4023年2月4号,强化药剂价格4002信用点,相较于2月3号,上涨了十一点。”
挂在她耳后的传声器里传出智能管家的电子音。
“怎么又涨价!”
她日常化的抱怨了一句,想起来早饭还没吃。
“推荐一下学校周围的早餐店。【白泽】。”
“由于您今天开始实践训练这门课程的考核,推荐使用能量棒搭配营养液使用,更能节省时间和补充能量。”
“从参加实践训练开始,吃的就是这些东西。快三个月了!能不能让人吃口饭啊。”
虽然嘴上抱怨着想吃饭,但她还是一如往常的选择了智能管家的建议。
王平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营养液和能量棒。顿了顿,又把能量棒放了回去。
她没打过强化药剂,考完试肯定又饿又冷,还是留着考完笔试再吃。
天是蒙蒙亮的样子,在异常寒冷的314星域,a-233和其他星球比起来,相似的只有整个协约联邦都在用的三十六小时计时方法。
早上七点,一群老师掐着点准时从学校大门里走出来。
学校门口一堆在和智能管家聊天,或者在喝营养液的学生渐渐安静下来。
“排成十二列,跟着我进去。”
人不算多,只有不到一千人,队伍很快就排好了。
老师们穿着制服,个个佩戴着代表行政身份的肩章。走在长长的队伍前列,一直到刻着“正身直行,自强不息”的纪念碑前才停下。
他们互相讨论了一阵,一个面向略带凶恶的老师站出来发言。
“为期三个月的实践训练到今天为止,死亡121人,受伤11人。有想退出的,出列!”
“今儿考试啊,长征都快到头了,哪个蠢货会退出?!”站在王平身后的男同学小声吐槽。
巡视的老师微微侧目,他讪讪闭嘴,下意识站的更加笔直了。
先是笔试,再是实战演练,这个占比最高,最后是体能评测,占比最小。
笔试一共五项,等到考完,都已经过了将近九个小时了。
刚出考场,饿得眼冒金星的王平就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了根能量棒,心里万分感恩她坚持要买能量棒的姐姐,这东西是真贵,也是真的管用啊。
周围能拿出能量棒的学生并不多,大多数还是掏出了营养液来充饥。
王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椎,伸了个懒腰。
笔试过程漫长无比,但结果出来得很快。
她周围忽然一静,同学们挤眉弄眼的看向王平和站在老师身边的男生,发出“哦~~~~”的起哄声。
王平抬眼望去,负责结果公示的老师坐在不远处的透明公示牌后,伸手朝王平的方向招了招。
学校的课程多,压力大,训练也严格,平时根本没什么娱乐,难得有个疑似谈恋爱的瓜可以吃。
她理解,但没想到主角是自己。
那个男生还在众人揶揄的眼光下捏紧了拳头,耳朵通红。
嘴里还叼着能量棒的王平:“······”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和这位严谨同学关系一般啊。
三两下啃完能量棒,王平有点莫名其妙的站在老师面前。
老师敲了敲桌子,透明的公示板上出现了大家的成绩,众人的光脑也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
“老规矩,排名在公示板上,具体各项成绩在你们个人邮箱里。再次提醒大家,录取结果只看排名,不看成绩。”
原本准备吃瓜的学生们纷纷围在了公示板前,安静的人群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
王平看着老师打开屏蔽仪,四道透明灰色的瓣膜升起,她和老师以及那个男生呆在了一个密闭空间里。
嘈杂无比的讨论声和叹息声被隔绝在外。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老师面前的一块光屏上播放着王平实战的部分视频。
是她和那个男生搏斗的场景。
她看着光屏上的暴力场面,谨慎的给自己挑刺,“我偷袭他不太对?”
老师冷笑,指着身边的男生道:“你为什么对他手下留情?对敌人应该怎么做你笔试上答的什么,实际上又干了什么!”
王平小声反驳,“那一回他的生命保全设备坏了,我要是砍下去他不是重伤就是死啊。”
“你的意思是学校给你们发的设备必须是好的?”老师嗤笑一声,“他那一组有维修课满分的赵何时,用得着你操心?”
“……”王平低头挨骂。
“学校发的生命保全设备中他们那一组有三个坏的,为什么回收设备的时候其中两个被修好了,而你的还是坏的?”
老师转向男生开炮,“严谨,你和同学的关系竟然差到这种程度!赵何时连基础设备都不给你维修,而你一个负责医疗的,全组人竟然都没有治疗过的痕迹?!”
“你把全组的医疗设施和药都毁了!”老师气极反笑,咆哮道,“就你还想上大学?!”
哇,这是个搞同归于尽的狠人。王平默默看了他一眼。
严谨脸涨得通红。
“要不是有个有点良心的糊涂蛋愿意把你拖回来,就那零下七十多度的天气,等老师找到你,你都投胎了!”
“……”有点良心-王-糊涂蛋-平。
这话听着应该是夸她吧,王平不太确定。
“严谨,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有没有听进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这位老师不重样的痛骂了他,骂的那位男同学的头渐渐低垂。
“清楚没有?你再搞这种破坏团结的事就给我转学 !”
接下来严谨被一脚踹中后背心。
王平看着严谨带着脚印一个踉跄倒了出去,而她的老师收回腿,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露出一个还算和蔼的微笑,给她倒了杯水。
“……”
王平下意识坐的笔直,接过水杯。
齐旬月居然给她倒了杯水!
这是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她还犯了什么事吗?!
王平坐立难安。
“坐,现在轮到你了。”老师语气缓和下来,“我们来聊聊关于你考学的问题。”
王平捧着杯子,有点疑惑,“我考学的问题?”
“我相信有不少老师应该都开过课,可以在训练中对周围的人产生好感,但训练还是要认真对待的。”
老师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要给我装糊涂。
王平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她不可能在学校这种伤亡率超过百分之十的环境下还有心情喜欢一个人吧。
这心得多大啊。
她有点无奈,“我没有吧?”
“你和严谨搏斗一开始就能锁定胜局,然后你在生命安全装置这里手下留情了,这我姑且放下。
中间你有五次机会靠近他的后脑勺,但你都没有动手打晕他,反而浪费了二十分钟控制他,然后给他打麻药?!重要的是,严谨搞医疗的,你个对战课将近满分的人竟然打了二十分钟?!”
她脸上是明晃晃的疑问:你是不是不行?还是你对这个严谨真有点意思?
我不是,我没有!
王平立刻解释道:“老师,一开始我就把他左胳膊卸了,当时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状态很奇怪,忽然暴起,打起来不要命一样。我总不能对同学下死手吧?严谨也没打强化药剂,后脑这里我没有把握不会打的他意识障碍或者瘫痪,所以也不敢动手啊。不然接下来的实战演练怎么办?”
王平连连喊冤。
老师看着她,半响没有说话。
诡异而漫长的停顿后,王平发现她老师神色逐渐温和的不像话,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了。
“严谨当时的状态确实不对劲。我在监控里看见一清二楚,赵何时把走私药物“红狐狸”给严谨灌进去了。”
齐旬月脸上浮现出成年人得体的微笑,慢悠悠回答她,“要是别人我不会聊这件事,但是你嘛……”
“我记得你姐姐在稽查局工作?这事我给你说的意思,就是不希望稽查局介入,你明白吗?”
齐旬月目光灼灼。
“您既然说了,那监控一定被删了吧?药品走私的证据应该也没了?”王平避开她的目光,状若无意地试探着,“我多嘴问一句,这事会怎么处理?”
“咱们这里是314,学校里伤亡率高是件很正常的事,往常怎么处理,这回就怎么处理。”
齐老师喝了口水,翘起脚尖,“我原意不是想威胁你闭嘴,只是稽查局介入的话,学校就会很为难。”
王平脸上恭恭敬敬,心里却一沉,她没有否认监控和走私药品证据已经被删。
她沉默了一瞬,还是挣扎着开口,“训练中的伤亡,具体怎么回事我亲身体会过。但这次不一样,赵何时走私违禁药物,还意图谋害同学,应该被开除学籍,拘留查勘五年吧?”
“看来你姐姐教过你行为条例?”
齐旬月按下屏蔽仪的按钮,瓣膜逐渐透明,像单向玻璃一样可以看见外面热闹的学生们。
“可惜了,开除学籍很难,拘留查勘五年更是难上加难。”
齐旬月身体前倾,微微一笑,分外有压迫感,她觉得自己算是在好言相劝,“王平,我不妨说开一点,是这件事学校不能管。赵何时的父母是一个叫“浪潮”的组织高层,而学校每年用来实践训练的制式枪械都是从那里买来的。我也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你应该能猜出来。”
受人所制,这亏不得不吃。
“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狙击天赋很好,按照你一直的目标来说,考入军校是最好的选择。”
光屏上分成了十几个窗口,同时播放着她以往的训练记录。上面显示她的射击命中率极高,排名全校第一。
她的前途光明灿烂。
“如果你想考入军校的话,这些乱七八糟的官司最好不要沾上。”齐老师喝完了水杯里的水。
而她杯中的水热气不再,在气温零下的纪念碑广场前逐渐冰冷。
王平深吸一口气,目光沉沉,“老师…,”她握紧手掌,指甲微微陷入掌心,“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齐旬月眯了眯眼睛,似是对她的妥协毫不意外。
但她话锋一转,“学校不能管,但学校—充—分—尊重每个人的行动自由。”
她加重了“充分”两个字,意有所指。
齐旬月伸手拿过两人面前的纸杯,重新倒入热水。
热气腾腾,她的面孔隐入白色的水汽之后。
“要是哪个人发现了点什么……,比如七天内学校的的监控在稽查局的信息部门有备份,或者走私违禁药物的证据也不止学校有之类的,学校也没办法啊。”
齐旬月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什么意思?
王平神色微妙,这话就差指着她说,学校明面上不能做什么,但可以暗地里提供线索?
这是在鼓励她自己动手搜证,然后举报赵何时吧?
“齐老师,您的意思是…我可以查证举报赵何时?”
齐旬月顿了顿,这孩子是她在这个学校遇见的第一个既没有装糊涂,也没有索要好处的人。
她没想到王平直接说出了她的意思。
十分坦诚。
她姐姐在稽查局工作,或许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孩子,正义感会比别人强吧。
齐旬月缓缓吐气,心中久积的郁气消散了一点,于是她微笑着说,“如果我说是呢?”
但是看着面前刚刚成年,圆脸显得更加稚嫩的学生,齐旬月顿了顿,不可避免的还是有些后悔。
自然,假如是王平索要好处,她这点良心也不会隐隐作痛。
这个孩子太年轻,而且未来肉眼可见的一片光明。
用来给浪潮当活靶子实再浪费。
于是齐旬月分外多此一举的劝她,道,“你是知道的,314这里的很多人都和真善美沾不上什么边,一旦触及自身利益,他们就会变成吃人的畜牲。
你把得罪人的好人做了,严谨那个笨蛋不一定领你的情,反而让一群没什么原则底线的人记恨你,掺和进去的人往往都被视作自找麻烦,你还要……去做吗?”
这番话在王平眼里没有来由。
王平有点莫名其妙,不太理解齐旬月反复无常的心思,“这个星球确实到处充斥着抢劫杀人这样的刑事案件,人渣到处都是。我不是道德圣人,但是我做一点,总比不做好。假如我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我知道了,还身处其中,总不能装聋作哑吧?”
齐旬月见过无数阴暗场面,是充斥着诡计和黑暗的碎肉机。她向来以为自己就算在这种人渣堆里呆着,也还算有点道德水平的人。
但此时这个孩子身上坚定的神色居然刺痛了她,有种微妙的失控感,让人惊觉身处其阴暗久了,原来以为的自己已经和真实的自己产生了偏差。
而她心生恐惧的是她在压迫这个刚刚成年的孩子向大多数人低头。
走一条简单的路,也是更加容易,更加符合大多数人的路。
她习以为常。
而王平抬起了头颅。
抬头的人太少,让她产生了低头才是正确的这种想法。
受人掣肘太多,她已不能理所应当的挺胸抬头。
她在心里劝自己道:不如让这孩子去做,就算她失败了,她还有个在稽查局的姐姐…和她这个老师,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齐旬月仰头捂眼,脱离了成年人从容不迫的谈判姿态。
她冷笑一声,无缝衔接到平日里暴躁狮子的骂人状态。
“那就别在这里给老娘哔哔,要是赵何时那混账烂人没有滚出学校,我就把你揍个半死!听见没有!?”
“啊?”王平没料到她翻脸如翻书,一时愣住了。
“啊什么啊?!听不见我说话?!给我滚出去!”
王平被一脚踹了出去,险些撞上在屏蔽仪外面的严谨。
“你还没走?”她拍了拍背上的脚印灰。
“哼!”严谨冷着脸,没有说话。
“……”
她现在相信他人际关系真的不好了。
王平转头离开。
齐旬月叹了口气,314这里绝大多数都是这种精致利己主义,没有抢到就是亏到的强盗逻辑主义当道。
谁会在乎一个人缘不好的同学遭遇了不公?甚至险些丧命?
她望着远处毫不关心,只顾嬉笑打闹的学生们,感到荒谬。
只有王平背离人群的身影让她莫名的有点愉悦,甚至有点理解了身为教师这个职业的骄傲从哪里来了。
这是她的学生。
然后她解开屏蔽仪,转身看见了严谨。
玛德!
这糟心玩意!
一瞬间她的脸色狰狞起来,“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没挨够骂!不会说话不知道闭嘴!还不给我滚回去!”
严谨:“……”
可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