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在囊中(上)
夜色茫茫,黑暗无限延伸,远处幽暗的高楼上一点荧荧蓝光闪了一下,就像霓虹灯光出了点问题,不到一秒又恢复正常。
言呈却大惊失色,像是“霓虹灯光”的闪烁有大问题一样。
他瞬间瞳孔放大,不顾仪态地大声呼喊保镖。甚至准确的判断出微弱的“灯光闪烁”针对他而来。
“有狙击!有狙击!在西边重工公司的楼顶!快!救…”
周围的保镖纷纷神情戒备,行动迅速,但也只来得及他的尸体围在中央,泛着白光的数道保护屏障升腾而起,与那颗冰冷慑人的子弹微微擦肩。
他眼睛瞪大,紧盯着一颗尖头,腹部略鼓的长子弹穿透了他的头颅,正中眉心。
鲜血四溅,他倒在了湿冷的雪地上。
他死了!
他还是死了!
言呈愤怒的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睁大了眼睛,从摇椅跳起,剧烈地喘息着。
他攥紧拳头,宣泄似的擂打桌面,桌上的绿植随之被震掉了几片叶子。
他做了四次这样的预知梦,四次死亡,无一例外!
第一次他只判断出死亡地点在一个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边缘寒冷星球。
第二次他找到了子弹射出的方向,来自正西方的高楼。
第三次他看清了正西方高楼的名字,孙氏重工有限公司。
这一次,他看清了子弹的型号,也推出了狙击枪的型号。
言呈面色苍白,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
他在联合大学修的是行政专业,毫无枪械基础,对此也毫无兴趣。
但他硬是在近期强行背下了将近两百种狙击枪的型号特征以及相应子弹的样子,还背下来了狙击瞄准器对齐的时候可能有的反光颜色。
每一次的死亡预知梦的前期准备和过程都万分耗费心力。
这是他唯一提出具体线索的梦境,却如此短暂。
他精神快要崩溃道,“不能看清凶手的脸吗?!我看到他在哪里了!”
桌子对面的医生默默起身走开,走到窗边避开来自言呈聒噪。
她当然看到了凶手的脸。
一张令人诧异的脸。
柳眉凤眼,脸庞圆润,还带着婴儿肥。
年轻的过分,也也眼熟的过分。
那是……吴老师的邻居,王平。
但是医院规定,医生不得向任何人包括患者泄露预知梦的内容。
只能他自己一步一步的找了。
对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毫无歉疚感的笑了笑,像个没有同理心的无良混账,她面不改色撒谎道,“真是抱歉,我能力有限。”
“我死了!我竟然还是死了!四次!没有一次活着!”他焦躁的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猩猩,来回踱步。
黑发蓝眼的医生按住他的肩膀,温柔但不走心的宽慰他:“放松,你现在医院,很安全。”
她转身递给言呈一杯安神茶,毫无精神科医生守则的和病人聊起了天,“我给你做的预知梦嘛,这东西谁知道做不做得准呢。你姓言,怎么会这么年轻就…,对吧?”
她是精神科医生,却毫不负负责的说她的预知能力没什么大用,对病人的困境视而不见。
“姓言?哈哈…那有什么用!!难道我和言雨来一个姓,就能代替她坐上联合政府秘书长的位置吗?”
他像是失去了理智,连基本的礼貌都维持不了,连长辈都敢直言冒犯了。
颤抖着嘴唇接过了手边的安神茶,他烦躁且不安的一饮而尽,“凶手用的是a-s-79重型狙击枪,型号老旧,像是走私来的,也可能是从黑市···”
他攥紧拳头,抵在额头,烦躁地分析:“到底哪来的渠道?!”
“这个说不好,也可能是从a-233前线退下来的受损枪械,毕竟还在打仗的地方不多,那里每年花销的军费可不少呢。”
薇薇安看着言呈,想起自己的老师就在那个偏僻寒冷的a-233支教,到现在有五十年了吧?
过的什么苦哈哈的日子。
他眼睛扫过薇薇安胸前的铭牌,猛地想起了什么,眼里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布朗医生,你是认出那个边缘星球了吗?是叫a-233吗?!我是说,薇薇安小姐,我记得我们好像有亲戚关系?”
窗外的人造日光灯缓慢的转动着,有些灼热的光线落在言呈的脸上,他不自然地皱了皱眉,起身避开,藏到了阴影处。
薇薇安·布朗沐浴在阳光里,抿茶的动作一顿,低头看着他的挂号信息。
还真的是。
竟然真的是亲戚啊。
她换下无所谓的平和面容,蓝色的眼睛紧盯着言呈,咧出一个微笑,布朗家族的亲戚关她薇薇安什么事?
她心情不佳,面上却温柔道,“按辈分来讲,我是你表姑姑。所以,你希望我帮你做点什么?”
“我只是,我只是想活得久一点。”他挤出一抹虚伪的微笑,脸上惊惧的神色不似作假,但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从他的表现看,肯定不是和凶手亲亲热热的和好。
那就是…先下手为强!
他想先杀了凶手。
薇薇安想到言雨来的强硬又狠辣的作风,推及到姓言的人可能也是如此,她没什么同理心的笑了笑。
凶手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孩子年纪尚轻,连宽容大度都演不出来,演技一般般呐。
“我和您是亲戚,也有布朗家族血液…,我已经做过三次预知梦了!”言呈神色痛苦,显然不断预知自己的死亡结局让他精神和身体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说话逻辑混乱,前后颠倒,像是知道被人当街狙击致死后气昏了头,“如果你知道有什么渠道,能够让我预知的更加清晰的话,我感激不尽。”
他咬牙切齿的变换神色,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微笑,做出一个不情不愿的承诺,“我只是想避开英年早逝的结局,绝不会有什么报复他人的想法。”
薇薇安仔细看了他两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差点看走了眼。
阴影里他堪称扭曲狰狞的神色和过分真实的演技,让她不自觉盯着他过分年轻的面孔。
一重用于卖惨的惊慌和恐惧,一重眼底里的愤怒和复仇。
还有一丝不安?哪来的不安呢?!
要不她常年和…打交道,要分辨出来这小子的目的还真的花点时间。
他暗地里观察她,生怕她发现。
他真的害怕死亡,也真的会报复凶手,更是真的…发现了她这么个人脉。
又是一个想要推荐信的人。
薇薇安眯起了眼眼睛,他的不安在于---害怕失败。
这种生死关头还想着搏一搏吗?
薇薇安心中讶异,她见过很多想利用她,获得资源人脉的家伙,可惜他们没有一个像这个男孩一样可以狠辣到利用自己的死亡预言往前走。
怎么说呢?
薇薇安神情微妙,这孩子不愧和言雨来一个姓啊。
她回忆起预知梦里的内容---这孩子孤独的在一个边缘星球的街头英年早逝。
命运这东西实在是奇怪,她原本不在意言雨来的某个亲戚是死是活,甚至打算看着他死。
只是因为他的死可能和她老师有关系…
又或者这个孩子就这么死了有点可惜。
薇薇安眼里复杂的情绪翻滚着,那就有干预一下,能不能改变命运还是看他自己。
她双膝微微分开,碰到了屏蔽仪的开关,从监控看就像是她一次不小心的误触。
言呈的神色在薇薇安长时间的沉默中愈加紧张。
薇薇安内心紧绷,面上却放松自然地赞叹欣赏道:“真的吗?没有想到你还挺…善良。那我可以勉强破例帮你把凶手找出来。”
“也可以写封推荐信给能够帮你—提—升—能—力—的人。你的选择是?”
她一字一顿的强调“提升能力”四个字,带着一丝明目张胆地看好戏的恶意,蓝色的虹膜微微放大,像是看到了关键的剧情转折,提前知道了言呈挂号看病的最终目的。
“当然是--”言呈激动的神色凝固了一瞬,谨慎地维持着表情,犹豫几番,“想知道凶手。但是如果有信的话……”
“那就好办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薇薇安打断他,按灭了从她打开屏蔽仪开始,就不断嗡鸣的报警器。
她的蓝眼睛里泛着无机质的光芒,就像恐怖片里要终结人类的人工智能,“我刚刚在你的预知梦里‘看到了’凶手的姓名呢。”
他震惊的卡顿了一瞬,才来得及转换神色,露出惊喜中混杂着忍不住报复的表情。
言呈一边心里臭骂着给他提供情报的人,一边维持着表情不要裂开,激动道:“真的吗?!”
“是真的。”她以一种感叹的语气说:“毕竟谁能想到擅长推诿,不负责任的薇薇安·布朗,忽然就不写信了,愿意开后门了呢?”
薇薇安仿佛洞穿人心的表现让言呈如坐针毡。
“表姑姑···”他生疏的称呼她,冒出了冷汗,“我只是--”
被戳穿后,他难以再演下去。
“你只是没有成功而已。”她微笑着,喝了口红茶,“按照你原来的推测,我这个医院的混子蛀虫,原本应该给你推荐信才对。”
言呈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坐立难安。
“死亡地点在a-233,凶手的姓名是王平,后来在联合大学上学。”
她吐出一个姓名,做出请离开的手势,“联合政府姓王的人多的要死,王平这个名字更是数不胜数。”
“不够坦诚啊…可是改变不了命运的。”
薇薇安恶作剧成功,蓝眼睛里溢满了欢乐,她生活在布朗家族的管控之下,难得能这么开心的戏弄别人一回。
她拿走他手里的杯子,顿了顿,似是刚想起面前的男人和她有亲戚关系,恍然大悟的摆出亲切的表情。
“祝你好运了,表-侄-子-。”
他走的很快,在听到表侄子时,身形一僵,跑了起来。
这孩子脸皮意料之外地薄呢。
薇薇安笑了笑,笑容却在看见桌山被震落的叶片时,渐渐隐去。
门外人群声音嘈杂,没两秒,他们就开始破门。
就因为她打开了屏蔽仪。
薇薇安嘲讽的笑了笑。
医院人员急切的问责和布朗家族试探的通讯几乎同时到达。
收拾完桌上被震掉的叶子,她在门要被破开的前一秒从容地打开了门。
门外几个身强体壮的监视人员看着神色茫然的薇薇安,神情戒备。
“怎么了?…”
“屏蔽仪?啊…,我不小心碰到了。”
“当然是真的,我就和他聊了聊天啊。”
“你发消息了?…我怎么没看到?啊…,不好意思。”
薇薇安神色尴尬,还带着点怨气。
就好像她在悄悄摸鱼却被正好抓到了。
应付完那些麻烦,她关上门。室内空空荡荡,毫无人气。
她面无表情。
只有窗外的日光灯散发的温暖驱散着室内的无人的冰冷。
想起给言呈做的预知梦,她眉头缓慢皱起。
违反规定告诉言呈凶手的名字,除了一点惜才之心,更多的是想把这些和她老师撇开关系。
她都说的这么具体了,言呈总不可能还牵连到老师身上吧?
她把光脑下拉到最后,翻出老师的姓名,拨打通讯。
“老师,您好啊?”她眉头稍稍一松,扬起微笑。
“真是难得啊,还想起来你有个老师。”
坐在窗边的老太太放下手里的剪刀,拿着红色的鲤鱼窗花贴了上去,“看来你心情很好?不然怎么想起来联系我这个老婆子?”
“您说话还是这么犀利。不过今天心情确实不错,遇到了很有意思的人。”
薇薇安整理着用过的杯子,“有个小辈情报有误,冒冒失失的就来挂号。还和我拉家常,说是我表侄子…哈哈哈哈哈,”薇薇安忍不住笑出声,“这小孩很有趣呢。”
老太太满头白发微微震颤,她提起精神 “有这事?那让我猜一猜,是谁家的小孩?”
“你收费贵的不合理,林家的那个小孩很抠门的,那就是言家的?言呈?”
“…”被猜中的薇薇安一顿,“我还是来说别的事吧。”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怎么变嘛。”
老太太打趣着当年的学生,露出怀念的神色,做出推测,“看你这样子,很欣赏言呈那小子嘛。你说的另一个人和那小子有关系吗?”
“正如您所言。”薇薇安拉上窗帘,想起预知梦里的内容。
她神色有些阴郁,“但也不是全关于他。”
她蓝眼睛里写满了沉默,“还关于你。”
“我在言呈的未来预言里,看见杀了他的人是…,是您的邻居—王平。”
“不可能!”老太太神色骤变,十分严厉的反驳,“我从小看着她长大,她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绝不会杀人!”
薇薇安沉默的站在窗帘后,日光灯的灼热穿过厚重的窗帘,让她皮肤隐隐发烫,她却浑然不觉。
老师说她看着那个孩子长大,她不会动手杀人。
但那个孩子动手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看见…王平,在参加“浪潮”的活动。”她声音微微沙哑。
她老师看走了眼,这个孩子是个犯罪分子。
薇薇安做不出的别猜测。
吴老师一直很喜欢这个孩子,每次联系都会提到。
可惜。
老太太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焦虑地转了几圈,坐在安乐椅上半响没有说话。
薇薇安看着沉默的老师,有些难过。她不能离开中央星域,甚至走出这家医院都很困难。
她连最一个简单的拥抱都做不到。
窗外日光灯孜孜不倦的散发着热量,一如既往的让她心情烦躁。
老太太微微凝住,严厉的神色褪去,她揉了揉眉心,“原来是“浪潮”…,难怪你破天荒的联络我。”
一个盘踞了联合政府和帝国,数以千万计星球的犯罪集团。
庞然大物。
“a-233气候不好,最近咱们和帝国关系还很紧张,那里乱的很。”薇薇安小心翼翼的问,“要不我把您接过来…,中央星域环境和医疗条件都—”
“这里很好!”老太太打断她,“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在a-233也教了快五十年的书,尽管这里条件差,但它已经是我的第二故乡了。”
“我想埋在这里。”
“……”薇薇安静默了一会,“我知道了。”
老太太看着薇薇安,伸手抚平窗花的褶皱,就像是想要安抚薇薇安内心的阴郁。
她这个学生这么多年活在家族的管控下,吃了几口饭都要记录在案。
过的什么苦哈哈的糟心日子。
“我记得言家有个人叫言雨来,在联合政府里当什么来着?”
那不如…装记性不好吧?
老太太露出困恼的神情,好像没看见她门背后的挂历上就是言雨来的照片,而上面清晰的描写着言雨来的政绩和职位。
薇薇安露出半月眼,有些无奈,又是这种问题。
在老师心里,让她有成就感的事,难道就是回答这种1+1的简单问题吗?
装想不起来政府领导人的名字,这种无聊的招数,还真是…
她抬手捂住眼睛,又无奈的放下。
是的,可以安慰到她。
“她是联合政府秘书长,还是军事统帅。”
薇薇安温柔耐心的回答,手却在光脑拍不到的角落,攥紧了窗帘,指关节隐隐泛白。
怎么还是老师在顾及她的心情?
就好像快六十年过去,她一直都是她的学生一样。
薇薇安压下心里的酸涩,脸上却是恼羞成怒的表情,“还说我的话术不怎么样…,这么多年,你对付我也只会这一套嘛。”
“对啊,我真是老了,做这种事情都没年轻的时候那么理直气壮了。”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薇薇安,有点感慨。
“要不是王平那孩子每天放学了和我聊聊天,我这脑子不知道退化到哪里去了。”
老太太顿了顿,叹息,“她不是个坏人,就算加入了那种组织,也一定是有苦衷的。”
“这孩子的姐姐还是稽查局的,常年出差,不怎么着家。平常也没人照顾这孩子,她能活着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薇薇安眼睁睁看着老太太自然无比地转移话题,开始“洗白”王平。
从这个孩子从小一个人生活,没什么朋友,很是孤苦无依;到她品德优良,学习成绩耀眼,未来一片光明等等,来论述这是个好孩子。
怎么办?
就算是知道老太太是在表示王平是个好人,是凶手的概率很小,但在她面前夸别人…
薇薇安舔了舔上颚,露出一个虚伪且和善的微笑。
好像有点嫉妒她啊。
可她明明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啊。
她表情有点扭曲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