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伞,白菊与精神分裂(十八)
那困在心头已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发泄,陈墨班主任随即捂脸再次痛哭起来。站在旁边的许少艾知道,此刻最好的安慰方法就是沉默,让她在彻底发泄完后再去自行疗伤。他没有能够看透人心的能力,就算是心理医生也很难对症下药。
许少艾耐心等待,等待一切风平浪静。
在又过了几分钟,那微微的哭声已经完全融入到走廊的昏暗之中,楼梯间传来李远树与栁悠悠下楼的脚步声。陈墨班主任像是不想再被更多人看到她此刻的狼狈模样,连忙起身就要离开。许少艾想上前去将她拦住,问问原因。然而理智又告诉他,现在不是时候。他只好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
“你们去找他的语文老师吧。”陈墨班主任在经过他面前时停下了脚步,“我知道的事并不多,很多东西也说不了。虽然我是他的班主任,但很明显,我很挺失职。”
许少艾呆呆看着她,内心其实想说她并没有失职。
“你有纸吗?”陈墨班主任紧忙问道。
“有!”许少艾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干净的卫生纸。而她也伸手进了口袋,只不过掏出是一支签字笔,再拿过卫生纸后写下了一串数字。
“这是他语文老师的电话,”她又将纸还给了许少艾,“她还怀着孕,原本不应该打扰她的,但如果你们真的想找到些什么,就自己打电话过去问问吧。”
“谢谢。”许少艾双手接过。
“你们也只有教室里的那些东西要搬了吧?东西不多,应该不需要我帮忙。明天孩子们就要返校了,我还有很多事就先离开了。”
许少艾手里拿着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卫生纸,目送她离开。她脚步匆匆,像是逃离又像是奔赴某一处战场,身影赶快消失在楼梯拐角。与此同时,李远树与栁悠悠也赶到了二楼,与陈墨班主任刚好擦肩而过,不过他们没有阻拦。
“所以……”李远树双手叉腰,慢慢走到许少艾跟前问“发生了什么?”
“没,她给了我陈墨语文老师的电话,说让我去问问。”许少艾如实回答,同时将那张卫生纸递给了李远树。
他将那串号码拿在手上看了看又看向那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紧接着掏出手机将电话录入。
“这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算是吧。”许少艾长叹一口气。
他们回到一楼,拿回收纳箱准备去收拾陈墨教室里最后的那些遗物。
太阳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那些覆在教学楼阳台上的丝线变得越发明显,特别是它们投在教室墙面上的影子,丝丝分明,让人无论看不看窗台都能意识到有这么一道隐形防护网在默默保护着他们。
取完最后的遗物,三人又回到学校门口。
斑驳的太阳零零散散打在车身上,许少艾和栁悠悠靠着车门等待李远树下一步的打算;他在跟陈墨语文老师通电话,询问那个常与陈墨一起来图书馆的学生。
“你好,你好,请问是陈墨的语文老师吗?”他左手抚摸着警车的后视镜,眯着眼睛回望身后的学校。
“是的,有什么事吗?”
“警察还是医生?”还没等李远树开口说明自己的来意,对面就提前问道。
“警察,我姓李,李远树。负责陈墨同学自杀的这个案子。”他说“我是想问问那个经常跟陈墨一起来图书馆的学生的事。”
“他也出事了吗?”对面惊呼。
“没有,没有!您放心。”李远树赶紧否认。
在沉默了几秒后,对面才又开口回应。
“那就好,我还以为魏玄也出事了……”对面一顿,又接着说“实在抱歉,我这挺着大肚子,应该无法来警局配合你们做笔录。”
“这个您放心,我这次打电话来也只是想简单问问。”
“那我明白了,我一直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呢。”
“是已经结束了。”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又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李远树突然握紧后视镜的上半块,“只是陈墨父母让我同两位索思来学校收拾一下陈墨的遗物,然后发现少了一些东西。”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几本书,我们想或许是被陈墨的那位要好同学借走了。当然,如果是陈墨送给他的话,我们也不会强求拿回来。”
“几本书……那应该就是被魏玄拿去了。他们喜欢看得书都差不多。我这有魏玄家长的电话号码,你们需要的话我这就发给你们。他们家好像住得离学校不远,你们在学校的话应该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那就麻烦了,我们现在就在学校门口。”李远树松开了掐着后视镜的手。
“我这发条短信给你吧。”
“麻烦了……”那眺望学校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那栋被覆满白色丝线的教学楼上,“我这还有些事想要问问,就是关于陈墨的。”
“你请说,但我不保证自己知道多少,陈墨出事那几天我已经不在学校了。”
“就是……关于陈墨的死因,您有什么看法吗?”
对面一下没了声音,李远树也不敢挂掉电话,只好静静等着。
照在眉头的太阳越来越炙热,他忍不住看向另一边正在等待他的许少艾与栁悠悠。他俩默契地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闭口不言。
“我不知道……”三分钟左右,对面又传来了回音。“抱歉,作为他的老师我是失职了……”
就算只是通过电话,李远树也能感受到对面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陈墨他会自杀……他是个性格极其坚毅的孩子。这并不是客套话,我现在并不在学校也不想说什么客套话。他很特别,总是喜欢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很多。他问过我学生学习是为了什么呢?就好像他在问我时他不是学生一样。但这对于学生来说又是个特别正常的问题,毕竟经过五六循环往复的学习生活,总是会产生些自己为什么要怎么做的想法。就好像呼吸一般,对于学生要读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好像并不需要什么解释,或者说他们是为了什么。答案好像是某种我们心照不宣的事,可一直以来又没有告诉过他们。”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直接告诉他这是社会需要吗?或者说他们未来生存时需要?可这样一想学习又与学习毫不相干了。学习应该就是为了学习。所以他要问的学习是什么呢?如果是学校这般的学习,那答案毋庸置疑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在未来面对社会生存时有个最低保障。这是一个他们必须经历的阶段。然而这应该不是他要问的那个学习。其实等到大学以后他就可以去真正的学习了。”
“可问题是,那时还能想起什么是学习吗?一直以来,他们念想里的学习就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其实到大学里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就算是到了研究生,博士什么的。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太理想了。坚持理想的人又是少数。”
“我有想过如果照此下去,他的未来或许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登上高台,我一直觉得他适合去作个老师:要么粉身碎骨。可绝不会是现在。”
“绝不会是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抱歉啊,我还是无法接受……”对面突然哽咽了起来,意识到不对劲的李远树赶紧安慰,世事无常,也没有人能够确认意外和明天谁会先到。说这话时他也一下哽住了,他想起索思和那台能够预见人们死亡的机器,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放在现在好像已经是错误的了。
他不禁又瞟了一眼许少艾和栁悠悠。
“我也明白,人是要向前看的嘛!”希望我说的这些能对你有用。”
“很有用的信息,您注意身体,我这里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李远树挂掉了电话。他走向许少艾他们,准备简单说说电话里的情况,和接下来准备去找那个与陈墨经常去图书馆的学生。
刚抬起脚没走几步,他就先被栁悠悠察觉了。
“终于好了吗?等得我都快要沉到海里去了。”
她突然九十度弯下腰又迅速抬起,像是在做某种伸展运动。
“接下来怎么做?”许少艾倒是一脸平静。
“如果你们真的想找到那个学生的死因,当然我自己也很想找到。那么,我们就去找那个学生。”
“遗书没找到啊——警官!我们索思可是很负责的。”栁悠悠举起双手使劲向后做了个拉升,然后回正看向许少艾。
“索思在工作上确实没有半途而废过。”许少艾做出一副前辈模样。
“爱岗敬业,同道中人啊!”李远树笑了起来,拍了拍许少艾的肩膀。
“那好,赶紧出发吧!有个好消息是那个学生的家离这里很近,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三人回到各自回到车内,由李远树在前面带路。车内他拨通了陈墨语文老师发来的那个电话,对面是魏玄的父亲,再听到是警察来找自己儿子时,他惊慌地问起是什么事。李远树没有表明了真正来意,用了先前的话说是要来拿陈墨借给魏玄的几本书,那毕竟是遗物。听到只是要拿回几本书,魏玄父亲一下安定了下去,告诉李远树魏玄这个时候并不在家,他去了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广场,说是在返回学校前多呼吸点新鲜空气。
得到魏玄的去向后,李远树顺便调出了魏玄的资料,再记下其相貌后便将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
很快他们就到了魏玄父亲口中的小广场——一座图书馆旁边的空地。说小也不小,只是广场上立有很多花坛与草坪,使得供人闲逛的空间也就几条横穿其中的蜿蜒小路。围绕各类树木,花卉的草坪倒是要宽敞许多,但来这里的人们似乎对乱踩草坪这个规矩异常遵守。很多人甚至只愿坐在靠近小路旁的石砖上。
李远树原本是想一个人去询问的,到时候再将得到的信息转达给许少艾和柳悠悠,或者给他们一人一个监听耳机,在车里听听就好;或者还有什么问题的话,他也能帮忙问问,比如他们一直在找的遗书。毕竟三个成年人突然围住这么个学生实在太过古怪。这个建议,许少艾没有任何异议,倒是柳悠悠却吵着要跟去,说自己跟他年龄差不多,说不定能问出更多东西。对此李远树表示他们可不是真的在审讯。不过,柳悠悠说得也有道理,她这副娇小身形应该也不会给对方带来什么压力。
许少艾知道柳悠悠不是什么闲得下来的主,但也不反对。在她要跟着李远树过去广场时他提醒道不要问些过分的事情。她是无所畏惧,可对方可还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很久呢……最后这句他没说口,而是沉默着凝视了柳悠悠小一会儿便放她走了。
很快,李远树就在各色人群中发现了魏玄,倒不是他有什么火眼金睛,只是魏玄身上的校服太过突兀了。他正端坐在小路边的石板上,像个打坐道士,一脸悠然地望着着一片与他相隔一片草地的竹林。
李远树慢慢靠近,脚在小路边缘石板和草坪边缘上踏过。没走几步,他就发现自己鞋右边略微湿润。原来这些草坪在之前那场雨后还没完全干透,也难怪没人愿意在上面坐着。
“你好,魏玄同学是吧?”李远树来到魏玄旁边问道,跟着一起来的柳悠悠则是踏过草坪来到了另一边,也好奇地看向那片竹林。
在听到李远树的询问后,魏玄才回过神看向他们。
“是我。你们是找我要陈墨留着我这里的书是吧?”
“对,”李远树点点头蹲下,紧接着却又直接坐了下去,“除此之外我们还想问你些其他事,关于陈墨的。”
当陈墨的名字被说出时,这个从一开始就一副淡然模样的魏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沉,不过很快又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