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伞,白菊与精神分裂(十七)
柳悠悠转过身背靠起栏杆,又一时舍不得外面的风景,便侧头看向第一层平台的那块花园;很茂密,都是些常青树,枝叶相互勾搭让人从上看不见下面的石板小路,像块滴在白纸上墨迹。
“人为什么会自杀?”她心里也开始想要解答这个问题。然而思绪还没展开,就被寝室里的李远树先行回答了。
“无非是觉得活着没有必要了,又或者是觉得活着太过痛苦了。只要拿两者做个对比就会发现只要死掉一切苦难也就能够烟消云散,所以就匆匆选择解脱了。”
“你呢?”他问向坐在对面床位下的许少艾,“你有想过自杀吗?”
“没有。”许少艾不假思索地回道,目光落在阳台,也不知道是在看柳悠悠还是她背后的海。
“多想想,别这么干脆!说不定能给我们些思路。”李远树打趣的同时也将许少艾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靠向椅背,认真思考起来;在冗杂的回忆里翻阅,从小学、初高中再到大学,他所能忆起的所有往事;在翻阅了几分钟后,他依旧只能给出“没有”这个答案。
他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也没有什么东西偏执地让他认为死亡比生活更加轻松。
“偏执?展开说说。”李远树突然兴奋起来。
“跟牛角尖差不多。你说的,当有人发现死亡就能够逃离一切痛苦,这个念想就会潜移默化的存在于他的脑海里,时时警醒他面对生活这条死胡同还有另一条出路。他会时时刻刻对比死亡与生命的优缺点,直到哪一天彻底崩溃。”
“这需要一个前提,就是有某种使他坚定地认为只有死亡才能摆脱的东西。我没有,甚至没有想过什么是死亡,更谈不上有什么东西让我绝望的了。”
“你够开朗的。”李远树说。
“或许。”他轻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很难看
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自杀,每每遇到二选一的难题时,他总是喜欢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另一条更加轻松点的路。好比读书时班主任一直跟他强调二加二等于五,就算他知道这是错的,他也不会去纠正;因为没有必要,二加二无论对于多少也不会影响地球的停转与否,更无法影响到他;没必要因此得罪班主任或者其他什么人,那只会闹得两方都不欢而散。
他盯起李远树的眼睛,想知道他的回答。
“你呢?”他问。
“我?”李远树指了指自己,然后挺起腰板,像是来了兴致。
“没有。”与许少艾回答一模一样。他一下靠向椅背,眯起眼睛与许少艾对视,继续说“我活着可不止是为自己那么简单,总有些事在等着我。”
“蝙蝠侠么?”许少艾打趣道,使李远树自己都不禁笑了起来。
“没那么中二。好歹是个警察,我有我的责任,还有很多人需要我。说不定……”他伸手拍了一下后脑勺,“哪天你就需要我的帮忙,我是说作为一个警察。”
“你是说有人会对我行凶?这可不是一个好的猜测,希望这件事结束都遇不到你。”许少艾想到自己现在的工作,确实容易出事,就比如今天早上。或许他那时就应该打电话报警,能拿到一份人身赔偿。
“玩笑话,是我言重了。就照你那么说吧,以后我俩不会再见到。不过世界树也就这么大,私底下遇到了可别当做没看见啊。今天这一合作,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他伸手向许少艾。
许少艾则是望着这只手,愣住了。
“自然是朋友,如果遇到我请你吃饭。”他微笑回应,然而双手依旧牢牢放在自己身前。李远树只好尴尬地收回,“这可是你说的,说不定哪天我外出巡逻咱俩就遇上了。”
“好,回归正题。”
两人正襟危坐起来。
“我们屡屡思路。你说偏执,可那个孩子还能有什么事让他觉得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呢?他家境不错,母亲在其它地方上班,但他父亲可基本上每周都与他见面,再加上如今的信息通信,他应该不存在因自己父母而感到痛苦吧?校园霸凌也没有,他在人际交往上可聪明的很。”
“到底会是什么让他联想到死亡的呢?”李远树一副苦恼样子问向许少艾。
“不知道。”许少艾诚实以答,“我们知道的信息还是太少了。他班主任不是提到他经常同一个好友去图书馆吗?等会儿去问问吧,最好能联系到他那位好友。知心朋友的话,说不定能够打听到一些更进一步的消息。”
“也只能如此了。”李远树看向阳台上的柳悠悠。从刚才他们讨论“人为什么会自杀”时,她就一直盯着了。
“你有什么看法?”
柳悠悠一脸阴沉,侧头依旧在眺望那片茂密的花园。
“没有……我不喜欢这种寻死觅活的事,生命是很宝贵的东西,很多人想要延续还来不及呢。”
“说的对,但这是我们现在的工作。给点见解呗。”李远树不依不饶。
柳悠悠只好说些自己的看法。
“不一定会有明确的死因。”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那片树林“这孩子过着安稳得令人羡慕的生活,不应该想到死亡。而他又不是他杀,所以驱使他自杀的原因就会多种多样。简单来说就是各种烦恼的积压,最终突破了某个临界值。”
“我们不可能把每一片雪花都拷起来送进监狱。”她最后总结,表示他们不可能找到陈墨的死因,那遗书的存在与否也还是个未知数。
“还是心理原因吗?”李远树沉思起来“安稳所以脆弱,顶不住压力。”
“是。”柳悠悠说“但没有人规定心理脆弱就该死啊。”
“再找找,不是还有两个关键人物没问吗?说不定真有那份遗书,只要能够找到,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她回到寝室内,看向那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床位;上前用手轻轻抚摸,目光在那些书册前游离,取出其中一本再简单翻阅了几下后又放了回去。
寝室内已经被海风填满了。
走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们要的箱子。”陈墨班主任来到门边,两手一边一只透明收纳箱;脸上微红,嘴里还喘着粗气。
“谢谢,麻烦了。”李远树连忙起身将那两个收纳箱拿了过来,三人便开始忙碌收拾这些书籍。
“需要我帮忙吗?”依旧待在门边的陈墨班主任突然问道,气息有些飘忽,目光却一直落在三人来来回回搬运书籍的手上。
“不用了,东西不多。”另一边,李远树头也不抬地回应“等会儿我们先去校长那打声招呼,再去搬教室里剩下的。”
“这些用品呢?”
“搬完这些书后我会联系陈墨的父母,你可以放心。”最后一本书被放进收纳箱里,也仅仅填满了两个收纳箱的三分之一。许少艾将箱子盖子盖好,与李远树各抱起一个,走向寝室门口。
陈墨班主任呆呆望着他们,眉头紧皱,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在他们来到身前时欲言又止。
“回一趟校长办公室,很快就能结束。”
看到面色苍白的陈墨班主任,李远树好意规劝“最好还是休息几天吧。”
他们从寝室离开,走向楼梯间。依靠在寝室门边的陈墨班主任再愣了几秒后才提起脚步追上他们。
重新回到办公楼,许少艾提议先将收纳箱放在一楼保安室,反正很快就会回来。李远树没有异议,第一个将收纳箱放下。紧接着四人就又来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
还是由李远树带头,他敲了敲门,等里面传来校长的声音后才进入。面前的暗红色防盗门显得格外沉重,陈墨班主任盯着这扇门脚下的步子不禁犹豫下来,卡在最后一个进入的柳悠悠要关门时才猛地拦住挤了进去。
“哟!事情都处理完了吗,李警官?”那校长依旧塞在红木桌后面,只是现在他没再批改文件,而是换成了电脑在翻阅什么。
“差不多。这不来跟您打声招呼,准备离开了嘛。”李远树陪笑着来到沙发前坐下,许少艾和柳悠悠紧跟其后,陈墨班主任则是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这是好事啊!”陈校长突然开口,又连忙解释道“我是说这个案子今天就彻底结束了,你们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这可休息不下来,还有其它案子在等我呢。”李远树打断他的解释。
陈校长只好另寻出路。
“也对,也对!对那些学生是好事。今天之后他们就能够回来好好学习,也不用被那孩子的给影响了。”
他忽然停下,扫了一眼三人,随后才开口继续说道。
“如今的学生内心都脆弱得厉害,吃不了一点苦,动不动就跳楼自杀,”他莫名一脸气愤模样“还会严重影响到其它学生。明明学校每年都有心理讲座,可还是发生了这种事。也不知道他们之后该怎么面对社会。”
(一边沉默不语的许少艾发现坐在对面的陈墨班主任脸上突然阴沉了下去,眉头紧皱。)
“学校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李远树好奇问道。
“没有!”陈校长赶紧否认“这是第一次。但你也明白,有第一次就容易有第二次,然后没完没了。我是担心这件事后的影响,担心这些脆弱学生一时想不通。”
“学生安全总是最重要的嘛!”他猛拍了一下大腿。
(陈墨班主任眉头越发皱得厉害,她弯腰用右手扶住了额头,好像不这样做她整个人都会倒下去。)
李远树连连点头,表示校长说得对。
“李警官性格开朗,要不哪天请你来我们学校做个心理讲座,教教这些学生怎么客服压力。”
“不行不行,我又不是心理学专业的人,校长还是请专业的人来吧。我记得学校不就有心理咨询室吗?”
“也是,你瞧我这记性。”陈校长突然站起身“那好,既然这样,就快去忙你们的事吧,我手头事情多也就不送了。”
没等李远树他们反应,另一边坐着的陈墨班主任也突然站起身匆匆走到了门口;她粗暴地将防盗门拉开,在一声巨大的锁门声后消失不见。
众人呆愣在原位,那校长也是一副尴尬模样,连忙解释兰老师脾气一直这样,直来直去,一有急事就忘了些礼貌。李远树他们看得出她的异常,有些不放心的许少艾先行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反正这些客套话他也不喜欢听,让李远树应付就行。柳悠悠倒是不想离开柔软的沙发。
走廊里还是那么昏暗,唯有楼梯口有光从用于通风的窗户外射入。
许少艾看见陈墨班主任就站在楼梯口处。她不知为何没有离开,就站在那里,躬身,右手捂住脸微微哭泣着。在看到许少艾也跟着出来后只留下一句“抱歉”,又连忙跑开,沿着楼梯迅速下楼。
许少艾见状也慌忙跟上。
一直追到二楼,他看到陈墨班主任转进走廊,一时不见了身影。许少艾想赶紧追上,然而在下到二楼时,他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哭声,心中的某种条令让他停下了脚步。一直等到哭声结束(也就十几秒后),他才拐进走廊,发现陈墨班主任正安静靠在离楼梯口三四十米的墙壁处:双手扶额,低着头,沉默不语。
“您没事吧?”许少艾来到离她还有四米的地方,小心询问。
“没事。”她放下扶额的双手,转而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去眼角残余的眼泪。
“我只是想不明白。”她看向许少艾,一脸憔悴。
“他凭什么说我的孩子们心理脆弱,都怪他们承受不住学习压力?”
“凭什么!”她突然大叫,眼里充满愤恨“脆弱怎么了?脆弱难道是不应该的吗?就因为脆弱,所以他们寻死觅活,他们不能好好学习,不能取得好成绩?”
“内心脆弱就该死吗?”
仿佛是质问,许少艾吓得愣在原地,想起此前在陈墨寝室里柳悠悠有说过同样的话。
“抱歉。”她又一下恢复平静,抬起头看向没有灯光的天花板然后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的学生他们都是坚强的……我虽然只是他们的高中老师,陪伴他们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年。可这三年里我亲眼看着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成长;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翻来覆去的学习中去,他们所经历的不比任何成年人所经历的痛苦少……他们很多人的头发都白了,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才十几岁。可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现在。”她看向许少艾,眼角通红。
“所以……怎么能说他们心理脆弱呢?怎么能用一个心理脆弱就完全驳斥掉他们这些年日日夜夜的艰苦奋斗呢?”
“做不好事那是正常的啊,”她眼神迷离,像是在对许少艾倾述又或是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将每一件事都百分百做好呢?他们只是有些事情不了解罢了,一时没想明白罢了,这有什么值得批评的呢?学生就一定要成绩好吗?考上好学校的人就是成功人士了吗?成不成功是他们自己说的算啊,只要他们觉得自己做到了,满足了就是他们的成功。值得去说他们干不好就是他们心理脆弱,贪玩,不好学吗?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凭什么高高在上的命令他们呢?”
“他们需要的不是教育,而是引导,让他们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并为此负责就够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