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伞,白菊与精神分裂(十六)
上早自习的老师走进了教室。同桌这才从另一位同学的桌边跑了回来;小喘着气,好似刚慢跑了一圈操场。
“地理老师要求的内容你背了吗?早上最后一节课可是她的。”
我下意识的去寻找那本地理书,将它草草翻了几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没有提起我的一点兴趣,反而是那些自然风景图让我多看了几眼。我对他说没有,想到在早上第二节课结束后会有二十分钟的课间时间,那时候在去背也就够了。对于这些老师安排下来的任务我从来无法提前完成,就算自己知道只要能够提前完成之后就能清闲不少。这也不是我一人的习惯。
以前,至少是高二以前。我都不太关注除自己以外他人的习惯,所以也就没有发现无法将学习提前完成这件事是普遍现象,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拖延症在作祟。当然,就算这件事普遍也不能说它不是拖延症。我只是感觉奇怪,为什么我就无法提前完成这些老师安排下来的任务呢?(我又将那本地理书翻了翻,实在提不起兴趣又盖了回去。)倒不是不明白这些任务的重要性,与其所能发挥在学习上的功效。但只要将它拿起,心里就会自然而然的升起厌烦,随后一想之后还有时间完成,就将其一拖再拖。
我应该明白这件事的真相,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其产生排斥与厌倦。因为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去完成它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完成它们的目的。
那些问题就又回来了。
我请教过同寝室里那位极其好学的朋友,他怎么能够不厌其烦地提前完成这些任务。他简单思考了一番,一副知又不知的样子告诉我“提前完成总是件好事,能够松口气。”
“就这样?”
“就是这样。”他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可有可无的答案,淡得像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呼吸的空气,从来没有人会去追究我们为什么会呼吸,要呼吸。这样想来,好像生活中无论什么事——是自己喜欢的,是自己厌烦的?都能够用这个理由去说服自己将它们提前(或按计划)完成。
“你为什么背书?”
“因为等会儿老师要检查。”
这种不需要多么明确,不需要多少意义的理由也只能够对付这些如同背一篇知识点一般的短时任务。如果将这些短时的任务无穷无尽且相连成一串,它的存在就如同永恒一般令人绝望,自己又该用什么理由去说服自己完成它呢?在这个假设情况下,“只要完成就可以了”这个理由似乎也不足以再支撑短时间的任务完成了。
“你为什么要读书?”
“因为我要高考啊!”
“你为什么要高考?”
“因为要上大学。”
“你为什么要上大学?”
“因为要找个好工作……”
“……”
循环往复,用一段又一段简短的理由去拼凑出自己的一生;它不像是用砖堆砌而起的结实城墙,砖与砖之间仅仅依靠着某种脆弱如泡泡般的东西黏合起来,只要轻轻一推或是稍稍回忆便会在顷刻间倒塌;如此做法又怎么能让人不感觉厌烦呢?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无法提前完成这些老师安排的任务的原因吧,甚至连那拖延症的原因也是如此。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找不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所以那些他们要做的事也就变得令人厌倦,想要一拖再拖了。如果我是一只蚂蚁,永远不知道人类或者自己对于世界的存在,那么我也许就不会去纠结自己会不会去按时完成任务,而是一如既往(对,一如既往。),所有人都一样,做同样的事。
像是刚抄完一套语文卷子,既无意义,还让人万分疲惫;我抬起头想寻找到一些新鲜空气,随便观望一圈教室此刻的情况;所有人都低着头(包括讲台上的老师),像是一片倒伏了的麦田,头压弯了脖子。他们手里攥着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嘴里絮絮叨叨不知道念诵着什么,眼睛时明时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那无意义的问题又回到了脑海里,吓得我赶紧低下头融入到这片倒伏的麦田里。我从书堆里抽出荷尔德林的《追忆》,将它翻到先前看到的位置。
“你们漫步在高高的天光里,在柔软的地上,极乐的神灵!闪耀的神风轻拂你们……”
“犹如睡熟的婴儿,天神呼吸于命运之外……”
“但我们命中注定没有一处栖居,受苦的人们在消逝,在沉落,茫然从一个时辰到另一个时辰,像山涧从岩石被抛向岩石,长年坠入杳不可知。”
简单却又复杂的文字,组成晦涩难懂的词句,一时读不出意思。我能感受到他从天堂写到深渊——茫然从一个时辰到另一个时辰,像山涧从岩石被抛向岩石——我们,或者说所有人。
平凡,我想它从来不是什么错误的事;仅仅是因为它平缓,波澜不惊就将它打入无意义的漩涡,然而这种看法只是那少部分不平凡或不愿平凡的人,站在一个更高的视角去自我评判的,充满主观又客观的观点。所以它错又不错,但至少不是什么值得用来作为自己高人一等或与他人区分开来的界线。
我想到另一本书的句子“他们既没有寂灭的希望,只是过着盲目的平庸生活,也没有改进的可能。世界对于他们没有记载;正义和慈悲都轻视他们。”
如果循规蹈矩就是深渊的话,那我们无疑再不断走向地狱。
我想到早上做的噩梦。那片浓雾迅速向自己袭来,要将自己吃掉。
噩梦,我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甚至连什么是噩梦,也不知道该怎么解答。如今,那些梦中能让我心惊胆战,并在醒来后其余威依旧徘徊在身体中各个关节与细胞中的事越发不明所以。
我自认为自己没有被害妄想症,但在高一之前我所做的噩梦无不是有人想要加害于我。那种生命被时时威胁的感觉,每每想起,后背都不禁冒出一层冷汗。不过庆幸的是,在经历多次惊吓之后,我开始能在噩梦中辨别自己在做梦了。这让我掌握了一个能够快速逃避这场惊吓的方法——每到危急时刻就闭上眼睛,心中拼命想要醒来,等再次睁开眼睛时也就回到现实中了。我不知道其中原理。然而那坠入深渊,与死亡面对面的疲惫与绝望感依旧会在身体与内心中徘徊一段时间,就好似我真的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这种方法屡试不爽。但在多次使用之后还是会出现一些问题。越是害怕就越是想要逃避,对与梦里所面对的事就越发感到害怕,以至于每次闭上眼等待再次睁开眼睛回到现实时,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回到现实。如若遇到这种情况,那我是否真得会在梦中死去?
死亡,每每想到死亡总是让人感到胆寒。这就让我的生活从此变得心惊胆战,睡觉一事对我来说已成了一件如行刑般令人可怕的事了。我开始尝试各种方法使自己不再做梦。
我想到一句话“若有所思,夜有所梦”。将它视为真理,在每一次入梦前尽量将大脑放空,不去想任何事;失去了笔墨,白纸上也就不可能再出现任何字迹了。然而这笔墨的归属者并不是我,而是某种不为我所知的,虚无缥缈却又能实际影响到我的东西。每当我放松警惕时,它就会携带恐惧潜入我的意识,强行将我拉入死亡的威胁中。
对此我只能去接受它,生活中不明所以的东西太多,我无法知道它们为何发生又为何存在。或许就是因为无知,我才只能选择逃避?至少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自己对噩梦为什么会产生有了一定理解。便开始用这只不过是最近压力太大而导致的意识自行解压的行为来解释,它只是一种正常现象,并不是真的有妖魔鬼怪要取我性命。如此想来,便能心安理得地认为噩梦也没那么可怕了。但说句实话,那梦中因死亡而带来的不适——灵魂像是真的在地狱走了一遭——如今想起也还是心有余悸。
那份恐惧感被另一种不明所以的东西给替代,就像今天早上的那场噩梦。
应该是高一那时的暑假,自某一次噩梦醒来后我就没再遇到过关于被人(或是某种怪物)所追杀的梦了。
那次梦中,依然是按照以往噩梦的剧本,我所遇到的人一定是想加害于我。一个中年男人莫名找上了我,他对我说自己的妻子要生了,要带我一起去医院看看,他似乎很着急去却又能够耐着性子带我一起去。这种不合逻辑的事在毫无逻辑的梦中是最符合逻辑的,因此我也没作任何怀疑就坐上他的车一起去了医院。
梦中的世界很是昏暗,天空被一层薄云均匀覆盖,找不到任何一角天空存在的痕迹;也就因此我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清晨还是太阳已经入地平线以下的傍晚;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浸泡在了某瓶蓝色墨水里,也就只能通过那些漆黑剪影去简单判别这是柳树那是楼房。
心里没有对这死气沉沉的世界感到任何惊慌,也许知道是梦的缘故,自己反而异常平静。
我们从一堆奇异建筑间穿过,那是一栋栋用灰色水泥柱搭起的烂尾楼,有些甚至看上去像是小孩毫无逻辑搭起的积木,让人不禁想到冬天那些凋敝了的枯枝树干,空泛又易碎。目的地医院倒是正常的建筑。一路上除了我和那位不认识的男人,就没再有任何生命了。
我随那个男人不知怎的就进到了医院内部,在某一电梯间静静等待。那电梯间很是诡异,四面除了紧闭的银色电梯门就没有其它出入口了,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来到的这里。
也不知为何的,那电梯迟迟不来,尽管围住我们的电梯门至少有八个,它们都处于某种被使用的状态,红色数字永远来不到我们所处的这一层。也就这时,我才对这狭小的电梯间感到恐惧起来。
莫名地认为那个人要杀我!也就因为这个坚定想法,某种逻辑线便在这毫无逻辑的梦里被搭建好了,那个人自然而然是真得要杀我了。我开始彷徨不安,想要逃跑。可扫视一圈,发现除了冰冷紧闭的电梯门就是昏暗深邃的钢筋墙壁。
我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跑到某一电梯前。每到一个电梯前,那紧闭的电梯门就会很快到达,并猛然打开。这时我没有感到任何庆幸,反而是更加猛烈的恐惧。心里自然而然地知道“啊!我不能进去,进去我就会死!会被那个人杀死的!”
此时此刻内心彻底陷入绝望,我想起那招常用的脱逃方法。迅速闭上眼睛,拼命祈祷下一次睁眼时自己就能回到现实。
带着这一信念,再次睁开眼睛时,果不其然地我回到了“现实”世界。不过不知为何,对于这次脱险我还是没有感到庆幸,反而升起某种后悔。
后悔什么?我突然想起自己来医院的目的,是为了陪那个男人等待孩子的降生。我答应了他,现在却又临阵脱逃了。我开始后悔,越发后悔,至于他是否真的要杀了我这件事已经被抛到脑后。我果断闭上眼睛,再次回到那个梦中,试图去挽救什么。
神奇的是,我竟然又回到了那个梦中。一切照旧,我们站在那个没有出入口的电梯间里,他想杀死我,我害怕地本能想逃。最后我被他逼到一个死角,即将被杀害时,我无意识地说出时至今日我都认为是自己最有勇气的话
“你真不打算看一看你刚出生的孩子吗?”
那个男人立马愣住了,梦到这儿结束,我回到了真正的现实。尽管它结束得很是仓促,但我依稀觉得当他听到那句话后露出了后悔且悲哀的表情,他或许哭了。
死亡一直以来都是生命的天敌,生命一直恐惧着死亡。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看法,但自此梦境结束后,我才知道生命对于死亡也是一种天敌,面对新生就连死亡都得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