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阴阳眼无奈揭天机
是夜,金一斛又做了那个月圆之夜总是不断重复的梦。
海生与一群形容削瘦的汉子一起,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几根破烂的布条缠成三角形勉强遮盖私处。
各人的腰间绑着一根长长的麻绳,一溜排开簌瑟发抖着站在一条大船的船舷边。
船是那种挂着大帆的木船,上有官家标志,是古代朝廷派来采收珍珠的采珠船。
一名身着华服的官员站在甲板高处意气风发地说着什么,丝绸衣料在阳日下晃着流光。
只见官员手一挥,几名凶神恶煞的兵丁大步走到船舷边,大声吆喝着,把那群光膀的汉子陆续推入海中。
采珠一般在冬日,海水温度低时出水的珍珠光泽最好,形体圆润,是朝中贵人心头所好。
此时,海面寒风刺骨。
官员裹着厚厚的皮袭缩进船舱里,兵丁们穿着棉服站在甲板上也不断地跺脚,用嘴吹气呵着手。
可怜的蛋民们却只能不着寸缕,下海采珠。
凭着珠蛋民高超的水性,海生潜到海底,追上一枚正在捕食的珠蚌将要抓到手中,珠蚌突然张开壳吐出了一颗闪亮的珍珠。
他心中大喜,攥珠在手,拉动腰间的麻绳。船上之人感觉绳子的拉扯,就快速将海里的蛋民拉上来。
海生浮出海面,沿着绳索游向船边。
船上之人放下绳梯让他爬上来,他刚爬到船舷边,手中珍珠即刻被一手夺去,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又被兵丁狠狠地推入海中……
如此反复,直至蛋人不再浮出海面。
如果有幸完成一天的采珠定量,方会有人拉动绳索,将蛋民从海中拉出。
往往一群汉子下海后,只有少数几人最后侥幸活着上得船去,而大多数人已不再浮出海面。
他们有的因长时间缺氧憋死海底,有的不幸葬身鱼腹,更多的是精疲力竭后七窍流血而死……
船上的那些人冷血无情,他们挥刀砍断绳索,官船升起白帆扬长而去。
海面上只剩得一片血红颜色……不知是海夕阳染红的海面,还是珠蛋们的血浸透了海水?
海生也成了无法登船的那拨人之一,他凭由自己在海里漂浮,随水流翻翻滚滚。
鱼群围着他,珠蚌们游过来轻触着他的身体。
蚌群中心有只七彩的小蚌,在海里游动的姿态优雅轻盈。
小蚌围着他转呀转了好多圈,停留在他脸边,突然张开蚌壳吐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喂入他的口中,随后水族们围护着他随洋流远去……
感觉是那么真啊,他甚至能真切感受到海水裹挟的幽寒,是那种让人失去了生机的透骨幽寒。
小蚌把夜明珠喂进他嘴里,那是小蚌的眼泪,软软的蚌肉亲到了他冰凉的嘴唇,触感湿软润滑,如包裹珠核的珍珠质。
他不由流下泪来,居然是滚烫的,烫得他醒了过来。
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棂,像一袭圣洁的衣袍,包裹着木床上形单影只的人。
此刻,他更像被珠母贝分泌的珍珠质层层堆叠出来的、一颗晶莹润泽的人形珍珠。
金一斛依然被月光惊醒,他一瞄墙上的老式挂钟,那是老窦祖上留下的传家宝,是如今已几乎失传的螺钿工艺。
珍珠贝镶嵌的表盘闪着五色光,指针清晰可见——还是凌晨3:38,一分不差一秒不少。
金一斛懊恼地抓着裙带菜团般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我该不会是从哪个朝代重生而来的吧?这是我前世的记忆吗?还是因为从小刻在骨子里珠乡的民间传说?
他决定明日无论如何要抓住老阴阳问个究竟。
那老小子在自己懂事后,每次对他陈述梦境时,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明显的回避,其中必有古怪。
阴阳眼一板一眼地哼唱着《老杨公》(作者注:珠乡的一种民间戏曲),走在冬日清晨的渔村小道上。
一阵冷溲溲的海风直灌衣领,他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往金一斛家的方向走去。
金一斛早就起来,做了一大锅红鱼干车螺粥,还特意在粥面上添了把小葱花,淋了圈炒过的酱油。
瞬间屋子里香气缭绕,让人垂涎。
珠乡人靠海吃海,只要勤劳,一日三餐都可以在海里获得。
七八十年代当地报纸的民生报道言:70年代的海边人很穷,没有肉吃,只能从海里捞了各种海鱼、龙虾、鲍鱼、海参等来充饥,艰难度日。
文字上还配了张黑白照片,图文并茂地展示着:破旧的屋棚里,缺腿的桌面上,一个竹皮编成的小簸箕里鱼虾螺蟹大聚会。
桌旁边坐着一个疍家男人,凌乱的鸡窝头,一条腿抱在胸前,一根大碌竹拿在手上,面容凄苦地盯着桌面……
阴阳眼站在门槛外与金一斛大眼睁小眼,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今日的海仔心事重重,似有万千言语对他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般,少有的沉默压抑。
“早呀老阴阳,天冷,快进来吃粥了。”
金一斛端上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粥,还有一碟沙蟹汁焖豆角,再变戏法一样摸出一个酒杯,给金智慧满上一杯海宝酒(作者注:珠民用海鲜浸泡的养生酒)。
阴阳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在那跑前跑后地忙活,故意磨蹭着不肯坐下来。
他便干脆装着啥也没看出来,毫不客气地吃粥夹菜,还时不时悠然自得地抿上一口小酒。
“老阴阳,你今天不用出去帮人指点迷津吧?”金一斛终于开口说道。
“嗯?你想预定我的时间?”金智慧故意歪着头看他,“我可是很难约的哦,不是一碗红鱼粥一杯小酒就能插队的。”
金一斛哭丧着脸道:“神棍大爷,小生快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折磨死了,夜夜无眠呀。”
他扑到阴阳眼面前,半跪下来,用手指撑开自己半眯的眼皮,可怜巴巴地说:“你看,我都变成国宝大熊猫了呀。”
“嗯,是有黑眼圈了,你这是肾虚加上脾胃湿寒所致,得赶紧治呀。”
金智慧用手指一本正经地把他的眼皮翻了过来,惊讶地说:“咋还有严重的沙眼呢,平时见风流泪不?”
金一斛给他弄得哭笑不得,赶紧抬手拿开那只翻着自己眼皮的手,这老小子弄得他眼睛好痛。
“阴阳大爷,我许您夜夜笙歌,日日美酒佳肴,唯求您老人家帮我答疑解惑,解我多年心结,如何?”
金一斛握着金智慧的手,几乎是哀求道。
阴阳眼任他握着手,面上平静,似乎不为所动。
从记事起,金一斛就一直做着同样的几个梦,梦里的场景和情节可以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在每月相同的日子里循环播放一般重复着,甚至让他有时都不知是自己活在梦里,还是梦中才是真实的自己。
长大后,他读到《庄周梦蝶》,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又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虽然以前无数次想让阴阳眼给他解释一二,但如今日这般的恳求却是从没有过。
“海仔,你可想过,一直以来你做着重复的梦,为何?”金智慧不再逗他。
“我不会是重生人吧?”金一斛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你想得倒美呢!”金智慧拍了拍他的脸,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走,你随我去一处地方。”
金一斛几乎是怀着朝圣的心情,跟着金智慧一路前行。
阴阳眼把他带到古城墙下。这里是村中孩子们的乐园,老人们的聚会处。
这是古白龙城的城墙,相传建于汉代,如今只剩得一座城楼,半截城墙,依然坚定地围护着白龙村。
整座城楼用珠贝壳混合黄泥红糖所建,夯土结实,历两千多年风浪而屹立不倒,见证了世事变迁,朝代更替,沧海桑田。
城墙东面是一棵已逾千年树龄的古榕树,独木成林,遮天蔽日,与古城墙早已相嵌相生,占据了半边城墙。
阴阳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粗大的金色檀香,用路边的干艾草点燃,举着在前面引路。
两人走进古榕树的浓荫里,树中间早已是空洞,厚厚的灰尘和密集悬空的蜘蛛网迎面扑来。
金一斛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脚下不觉停滞了一下。
阴阳眼敏锐地觉察出来,回身拉住他扎着脑袋往里闯,他一惊,努力想挣扎却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摆脱不了那铁钳般的手。
老阴阳何时有如此大的手劲?难道被人换了内芯不成?
金一斛心里极度疑惑,还是不得不勉强跟着他又走了一段。
只见面前是一堵古城墙,古老的珠贝在幽暗的树洞里泛着蓝幽幽的光。
一缕阳光穿透树冠箭射进来,照亮了一片城墙。
仿佛时间深处一位老者的眼,看着那些流动的岁月和自己的子孙后辈。
凑近细看,亮起的那片墙面上有一道似有若无的线条,在堆砌得看似毫无规则的贝壳缝中延伸。
视线顺着线条一路游走,最终形成了一个边缘不齐的图案,有一个小童人形大小,难道这是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