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孤苦同盟，夜探珠池
有一年多没回家了，金一斛扛着行李走进院子的时候，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自从去鱼丸厂上班，他几乎卖身过去了，吃住都在厂里。
开始是早上负责卸货，六点前得守在厂门口等候。
后来要凌晨三四点起床，跟老板去码头收鱼，运回来分配好加工任务，接着又守机打鱼丸，看锅起锅。
再后来老板让他跟着跑销售，就更没有时间回家了。
反正一个人到哪里一躺都是家。
这不知不觉间，居然就过去这么久了。
在这期间，诸倩澜来看过他两回。
第一回是她回公司没几天，怕他们担心，特意过来汇报情况的。
回去后她小心谨慎正常工作，金晃晃再也找不到机会跟她单独相处，碍于老板的面子，他也没再拿她怎么样。
一个小实习生而已，留不留得下那是以后的事，他本来也只是贪个新鲜野味，过去就过去了。
第二回是三个月后，她实习结束要回学校那天，绕道过来道别的。
她是浙江人，家乡就是养淡水珍珠的，她家里有规模不小的养殖场，想邀请金一斛过去发展。
金一斛干脆直接地拒绝了，他不想离开家乡，他的根在这里，他还要等母亲回来。
其实，聪明的小妹仔经过那事后，就四处打听了解到了金一斛与金晃晃的恩怨始末。
她更是死缠烂打、撒娇卖萌，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最终才从阴阳眼那里套出了金一斛的身世和遭遇，对他的经历很是愤愤不平，就很想帮他一把。
看到金一斛的坚持，面对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拒绝，诸倩澜心里明白，这个男人不是能轻易被人左右的，她打心底里敬佩。
她回学校以后，还经常给金一斛打电话，约定日后来到珠乡，陪他一起东山再起。
金一斛不置可否。
金智慧听说金一斛又失业了，赶紧从游山玩水的快乐旅途中半路折返。
他的心里也是愤愤不平，海仔这是啥运气呀？
好不容易有份工，还把鱼丸厂做出如此成绩，却又遇人不淑，替人做嫁衣，白忙活了一场。
人心啊！
金智慧一边往回赶，一路盘算着海仔接下来的路该往何方？
年关将近，珠乡又迎来新一轮的珍珠收获季。
珠民们一边清点可收成的珠贝，计算着今年的斤两收益；一边准备过年的物什，煎炸炖焖，样样齐上。
村子里多了几分喜气洋洋，添了几多热闹与希望。
金智慧拎着他的谋生装备，走上村中小道的时候，已是夕日西沉。
海面的光线半明半暗，涌动着不安与焦躁。
“海仔，海仔，你大爷我回来了，还不快出来接驾……”金智慧故意装腔拿调的尖嗓音回荡在空空的院落里。
“老阴阳？来啦——”
金一斛闻声湿着两只手从厨房里钻出来，跑到他面前弯腰做了个揖，笑着说：“小的接驾来迟，请神棍大爷降罪。”
“哈哈哈，看在你在为我准备大餐的份上，本大爷原谅你啦！”阴阳眼哈哈一笑，一副活佛点化信徒的样子，伸手给他摸了摸顶。
金一斛再揖到地，嘴里说着：“谢大爷不杀之恩！”
突然伸出手，把金智慧捞过来，一下扛到了肩上，大步朝屋里走去。
阴阳眼对他这一系列动作早已烂熟于心，从低海拔一下给扛上了一米八几的肩头，他两脚悬空，脑袋努力地抬起，两手紧紧抱住金一斛的脖子。
两人这样的互动从金一斛长到能扛得起他整个人时就开始了，一直乐此不疲。
晚餐很丰盛，一碟香煎二层海猪肉，一盘白灼花虾，一碟香煎椒盐沙箭鱼，小沙锅煮的“粉肠冬瓜煲”清爽诱人，还有金智慧最好那一口的“盐水小墨斗鱼”。
“我说海仔，你真是星星知我心呀！”金智慧的阴阳眼笑眯眯地看着金一斛。
他夹起一只墨斗鱼往嘴里送，心满意足地说：“真不枉费我疼你这些年，哈哈哈……”
金一斛从怀里掏出两个酒杯，满上，把一杯放到他面前，双手举起自己那杯，郑重地说：“老阴阳，今晚我们喝个痛快。这第一杯敬我们的忘年之交。”
金智慧觉得有理，端起面前的酒杯与他碰了碰，两人仰脖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敬你一路对我的疼爱和帮助。”金一斛端起酒杯自己饮了。
“老阴阳，如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可不能再抛弃我到处游荡。这第三杯喝完，从此后我就入赘你家啦！”
金一斛笑嘻嘻地看着阴阳眼，拿起他的酒杯和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没等他有所反应，就一仰脖又干完了杯中酒。
金智慧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把酒喝完，眼里不争气地潮热起来，赶紧抬手抹了把脸，掩饰心中复杂的滋味。
“老阴阳，我现在要宣布一道决策。”金一斛放下酒杯，在网凳上把屁股往前挪了挪，正襟危坐。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要重新开始——自己养殖珍珠。”
金智慧的阴阳眼收敛起光芒，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然后语气清朗地道：“你想好了——那就放手干吧！”
“我俩一起！”
“当然！”
两个酒杯有力地碰撞到一起，酒浆四溅。
这日是腊月十五，金智慧向族人借来一艘快艇，由金一斛开着两人悄无声息地出海去。
快五年了，这片熟悉的海域时刻在变化又看不出任何变化。
一样的洋流，时缓时急的水速，早晚冰凉的水温，一如既往的宁静……
他们围着原先的珠排转了一圈，观察周围海域的洋流情况，然后又往海深处开去。
月是望月，海面泛着幽暗的天光，月色如练，照彻海池，如仙人随性在海面撒了一把碎银子。
虽然是腊月，但南中国海的气温一月三变。此刻海上却是温暖如春，只有丝丝凉意。
两人在深蓝的大海上定位停了下来，此处是金智慧画的地图上古白龙池的中心位置。
金一斛心有所感，随口念出一句：“白龙噙珠照海池，月夜珠蚌舞翩跹。”
“不错啊海仔，你小时候听过很多遍的故事，说的就是这里了。”金智慧指着眼前的海面。
“我们白龙村由此得名，沿用至今。不仅是民间传说，还是有古籍记载的。”
古人把繁育珠贝经常采珠的局部海域称之为“珠池”，它们是凹陷状的某个特定海域，浮游物丰富，海底常常有淡水渗出。
由于马氏珠母贝的聚居习惯，它们在这种沙泥或石砾底质的海域栖息繁育，珠民常在那里采获珍珠，就把它想象成一个出产珍珠的池子。
古廉城海域珠池密布，从唐朝起这片海就有“珠母海”之称。
古廉城历史上有七个著名的珠池，分布在其周边的长方形海区，东西约90千米，南北宽约30 千米。
据珠乡府志记载，分别为乌泥、海珠沙、平江、独揽沙、杨梅、青婴、断望。杨梅池又叫“白龙池”，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因为珠池环境不同，出产的珍珠颜色有所区别，有的偏黄，有的偏白，有的偏灰。
明代人认为断望池的珍珠最好，清朝人则称白龙池的珍珠为上品。
金一斛生长在这千年珠乡，自小听着珠民们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
他对古珠池的分布、特点、事件了如指掌，对州县府志之类的更是兴趣满满。
“老阴阳，你是想把我们的养殖场定位在这里？”
“理论上是可以，但两千多年过去了，这片水域海底的变化如何？大环境的变化影响如何？还适不适合珠母贝的繁殖？这些都有待考证。”
金智慧拿出“大碌竹”，捻烟丝、塞烟嘴、划火柴，吸溜一下，烟筒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吹水起，接着一口烟从嘴里直线喷出。
“那得潜下去实地考察过才能定论，”金一斛说，“此时水温极低，不能下潜，明日午时我们再来吧。”
“不急，”金智慧低头再吸一口水烟，“这几日潮位过高，海中洋流湍急，下潜危险太大，我们先在海面观察，海底考察过段时日再说。”
金一斛趴在船舷边，伸手撩着海水，嘴里说着：“开春就要插核了，我们得先找到珠贝苗。”
“珠乡现在有三个育苗场，规模都不小。听说那个最大的场还培育出了优质的珠母贝，是与赤道附近海域的母贝杂交的尝试，成珠的色彩很丰富，从不同的角度看都不一样。”
金智慧把目光从海面移到金一斛的脸上，若有所思地说：“育苗的技术是有新的突破，价格也比较高，但听说成活率不高。育出的珍珠产量低，虽然色彩丰富，但光泽欠佳，品种有待改良。”
“那我们的贝苗要如何选择？先养传统的，等产量稳定了再考虑改良品种？”金一斛问。
“海仔，在养殖技术和管理上你说了算。至于我嘛，我只管天上的风云、海里的人鱼。”
金智慧狡黠一笑，把“大碌竹”往金一斛面前推过去，“快来一口，提神醒脑。”
“切，老阴阳，这还没开始呢，你就打算做甩手掌柜啦？”
“那倒不是，对你嘛，我老阴阳是绝对信任和支持的，”金智慧捻起兰花指，朝海面比划着，“也只有你，才能在这片海面上生存和发展。”
“此话何解？”金一斛诧异，受他影响，说话也不禁有点文绉绉起来。
“天机不可泄露！”金智慧挪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屁股，右手捻搓几下，一指东方，“回吧，近日必有分晓。”
两人不再言语，驾着快艇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