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劳改犯上珠排,非奸即盗
金一斛这几日把自己关在家里,他把在海滩上捡来的半笼别人扔掉的珠贝带回家,一个个剖开潜心研究起来。
他翻阅了大量的气象和海洋环境分析资料,结合目前海面珍珠养殖排的情况,分析起来。
越来越频繁出现的赤潮污染了海面,红海藻的围困会导致珠母贝严重缺氧而成批死亡。他预见了接下来几日,整个海面上会出现何等惨状。
这几日他一直在苦思冥想,如果能找到赤潮过后珠贝的抢救之法,他多么想能帮到珠民们把损失降到最低啊!
珍珠,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哪怕经历再多的苦难和不堪,他也无法割舍这份热爱和使命。
夜很深了,远处惊涛拍岸声声入耳,金一斛在腥臭的贝壳堆里埋头苦干着,累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海生哥,海生哥你快游啊,你追不上我啦……嘻嘻嘻”
一声声清脆呼唤,大海里你追我赶,周围穿梭着五光十色的鱼群,美丽的鲛人人身鱼尾,披着长发,人立海面,丰满的胸部傲然挺立,手里捧着硕大的夜明珠,优美的鱼身轻轻划动着漾起水波层层……
多么熟悉的梦境啊!从记事起,每当月圆之夜,他就会做同样的梦。
梦里的他快活又惬意,一切是那样的美好安详!
金一斛枕在腮边的手里还拿着开蚌的刀,刀片把灯光反射到对面的墙上,形成一颗硕大幽凉的光圈。
“海生哥,给你……”一颗亮瞎眼的夜明珠突然朝他砸来,眼前的人鱼全都消失了,他一惊,醒了过来。
感觉脑子里仿佛被一股幽凉划过,而眼前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珠贝,正在神奇地一片片复原,一条条管道在连接,窒息的鳃被打通,光洁的珍珠质从外套膜缘慢慢地分泌出来,一层层地包裹着进入的异物,形成珍珠……
“有了!”金一斛脑子里突然灵光闪现,惊喜地大叫起来,这些天来一直困扰他的问题解决了,他想到了珠母贝的补救之法。
他决定一会天亮后就出海去,找到一个珠排跟人家商量做一下试验。如果成功了,就可以挽救海面上大部分半死的珠贝,为珠民们减少很多损失。
他幽暗了许久的心情瞬间亮堂起来。
凌晨五点,大潮退去,金一斛长舒一口气走出屋来,多日的郁闷一扫而空。多日闭门不出,不吃不喝的他基本辟谷了,去弄点海货来鼓励一下自己吧。
他快步向海滩的红树林走去。
光脚踩在滑腻的海泥中,用脚指使劲扣入泥里,感觉红树林的根系扎在脚掌上,刺激又痛快。
硌脚的不是只有树根,还有各种贝类,甚至还有嚣张地举着一根红钳子到处耀武扬威的招潮蟹。
多么熟悉的海腥味,多么熟悉的红树林啊!
为了追逐一只螃蟹、为了抓住一尾跳跳鱼,童年的他屡教不改地总是深陷榄根淤泥中,几次险遭没顶之灾。都是老阴阳想办法把他拔了出来,还死活不敢让老爸老妈知道……
赶早海的乡民逐渐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从他身边走过。
金一斛埋头在淤泥里翻找着青蟹,没理会过往的人群。
快到中秋了,这个季节的螃蟹最为肥美,晚上得拉上老阴阳喝上几斤土炮,解解馋,他想想就快活。
那老小子前几天受到邀请拜访什么民国将军故里,今天应该回来了。
“啪”的一声干脆响亮,一坨湿重腥臭的海泥打到他的左脸上。
金一斛一愣,愤怒地站起身来,正待寻找泥巴的来路,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边居然围了一圈女人。
“就是这个人,前几天上过我们珠排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妈指着金一斛撒开了嗓门叫着,“他上去看过我们的珠贝,现在全都死了,我要找他赔!”
金一斛愣住了。
“他是个劳改犯,你让他上珠排去干什么?”旁边有人认出是金一斛,故意问道。
“我哪里知道呀?”那女人带着哭腔叫着,“他说他养过珍珠,他想找工做,我看他样子还算老实的,就好心好意让他帮着提珠笼啦,谁知道他碰过的珠笼现在珠贝全死了……”
“劳改犯就是瘟神,你还敢让他碰珠笼?”旁边有人开始煽风点火,“真是打死他都不为过啦!”
金一斛听着眼前围攻人群的言语,目瞪口呆。
“你们的珠贝是前段时间发赤潮时窒息过,又没有及时补救才死亡的。”金一斛试图解释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们要及时补救,珠贝的死跟我上珠排有什么关系呀?”
“你不要胡说,我们的珠贝养了一年多了原来都是好好的,就是你过手后才死的,你要赔偿我们的损失!”那女人大哭大闹起来。
金一斛急道:“珠排上是不是出现珠贝大量死亡了?”
他还想着做最后的努力,想珠民们能听听他的想法。
海上讨生活真的不容易,养珠业投资尤其巨大,看天吃饭听天由命的时代已经过去,要推广科学的养殖技术了。
“大家冷静一下听我说,我有办法能补救一部分,减少大家的损失。请大家相信我,让我试试!”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还能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珠民们都竖起了耳朵,心里嘀咕着“死马当活马医”吧,就听听他到底还有什么办法?
金一斛看时机已到,正待开口。
突然一个声音尖叫起来:“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愚弄乡民!大家千万不要相信他!他就是个大坏蛋,劳改犯。大家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啦!”
“谁让你上珠排的?你这个劳改犯能安什么好心?”
“狗改不了吃屎,劳改犯上珠排,非奸即盗!”又一个大嗓门加入。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仿佛从刚才的愣怔和期待中突然醒悟,又开始如烧开的水般沸腾起来。
又一群人围了过来,甚至有人开始推搡金一斛。
一瞬间,女人们的指责、男人们的拳头全都招呼了过来。
金一斛看形势逼人,只好放弃“普渡众生”的那些想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装着步步败退,手挡在脸前,眼睛急促环视四周,想找个空档溜之大吉。
“他想跑,不要让他跑啦!”突然有人识破了他的企图,指挥人群迅速合拢起来。
义愤填膺的乡民们表现出了空前绝后的同仇敌忾,把天时环境带来的损失,强加到了金一斛的身上。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仿佛这一切的损失后果都是眼前这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劳改犯带来的,仿佛这样才能对得起死去的珠贝,对得起自己损失的投资和悲愤难解的情绪。
以前曾经上门求着开蚌做工的珠女们指责着他,完全一副金一斛挖了她家祖坟的仇恨样子,各种国骂区骂海骂村骂轮番上阵。
男人们更是上来就拳打脚踢痛快淋漓,恨不得要把他立马踩进淤泥里,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劳改犯的帽子戴得奇高无比,仿佛他从来就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杀人犯,他原本罪大恶极居然还敢上珠排来企图断了大家的生路,可真是蛇蝎心肠用心险恶啊!
一时之间,乡民们对金一斛的打骂和泄愤到了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程度。
金一斛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在如此突如其来的恶劣现实面前,开始迅速地土崩瓦解。
他退无可退,被按倒在地,身上挨了无数的老拳、粉拳和巴掌、臭脚。
他努力地在腥臭的淤泥里挣扎着站起来,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应声而起的是贴身扭着他胳膊的两个男人,一下被他掀翻到几米开外,人群吓得刹时安静下来。
珠乡方圆百里,金一斛曾经是“养珠致富”新生代榜样的存在,他被迫风光过、荣誉过,如今更是墙倒众人推,还被这莫名其妙爆发的“欲加之罪”弄得几乎无立足之地。
他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中迅速转身逃离,生怕自己再多待一秒钟,就会忍不住把这帮人全都撂倒在红树林里,那后果将是肉眼可见的不可收拾。
他是因为改造表现好才得予提前释放的,如今还在监外观察期。他脑子里不断地给自己发出警告,不可冲动不可动手,决不能再回去那个地狱般的地方。
如今发生的一切,他都得照单全收,忍了!
金一斛带着满身污泥飞速地跑回家来,推开院门,一愣,金智慧正在那里打扫着院子。
见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和一脸的悲愤之色,金智慧那双看透世事的“阴阳眼”不可察觉地眯了一下。
“快去洗个热水澡吧,小心着凉!”金智慧不动声色地说。
金一斛走过他身边停了一下,发现被他扫成一堆的是很多带着发臭海藻的大蚝壳,隐约还有牛粪的味道。
突然心头一紧,金一斛不由痛苦地蹲下,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