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自由的空气里有牛粪
一早起来,金一斛发现自家院子里给人当空扔进了一大坨新鲜滚热辣的牛粪。
掷地有声,姿势有型,四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沤熟腐败的青草味,给院子里的花草狠施了一顿原生肥。
这是开始有人来提醒自己了,非常时期非常法。他强迫自己心中默念佛号,忍了吧,感恩所有的遇见。
他默默地拉出水管,清洗了整个院子,顺便认真地浇了遍花草。
家徒四壁,他坐在曾经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家中,目光一点点抚摸着心底的记忆,一个个熟悉而遥远的画面在眼前走马灯般重演。
老爸坐在马扎上悠闲地抽着“大碌竹”,母亲在一旁耐心地修剪着花枝,两人时不时聊上几句。
幼年的海仔在院子里追猫逗狗,不时从母亲的花丛中跑过,绊倒几盆花。被老爸抓过来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实则没用力,他却夸张地哇哇大叫,母亲赶紧拉过他心疼地哄着,一边还责怪老爸……
老爸走时他被困在牢里,现在出来,他该去海上给老爸磕头拜祭了。
母亲当年迫于形势离家出走,这些年一直音讯全无,不知去向何方,他又该如何寻找?
金一斛抱头蹲在一堆花草丛中,一个姿势保持了大半天。
从今往后,他得开始适应一个人的生活了。
金一斛磨蹭着直到快中午了,才鼓起勇气往码头走去。他打算搭条顺路的船上到各个珠排去试试运气,看能否找到点活来干。
还好,码头上这回比较冷清,只有一两只小艇在摆渡。
金一斛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熟人,便快步走过去招呼道:“大姨你好,我想上珠排,你去吗?”
船上摇桨的大妈闻声看了过来,眼前这个人好生靓仔,珠乡这地方少见这种后生仔呢,说的还是本地话,她的八卦心起,好奇到想开口问人家是哪家的仔呀?
“你要去哪个珠排呀?我送你过去啦。”大妈笑得眉眼弯弯很是真诚。
“我想上珠排去找工做,你知道哪个排要人做工吗?”金一斛迈出大长腿两步跨上小艇。
“找工做?”大妈很是惊讶地看着他,“你这白皮斯文的样子,你是大学生吧?上珠排去找工做?你知道海上的工有几辛苦吗?”
“我知道的,我以前养过珍珠的。”金一斛站在小艇上小心地维持着平衡。
“你养过珍珠呀?那可真看不出来。现在海面上的珠排可多了,这几年还增加了好几个大排呢。”大妈边摇桨边努嘴示意他往那边看。
“你是本地人吗?听说过前几年那个很大的珠排上打群架,都打死了好几个后生仔呢。海上做工有风险哦!”
金一斛一时语塞,心虚地顺着大妈的示意望过去,海面空空荡荡的,只有远处断断续续的黑线,那是珍珠养殖排的集中海域。
这都哪跟哪呀,民间这以讹传讹的谣言传播也太离谱了。
作为那场空前绝后打群架的当事人,他清楚地知道,是有几个人受伤比较严重,但都没有危及性命,也没落下残疾什么的。
倒是他自己却因为那场变故被迫散尽家财,父亡母离,身陷牢笼,炼狱重生后如今还前路茫茫!
金一斛不由得悲从中来。
“后生仔,你要不要上那个大排去问问呢?”大妈的声音从船尾传来,她指着前面远处的一条黑线。
“今天不了,到附近的排上看看就行。”金一斛从无边的思绪中被拉回,突然有点想退缩的慌乱紧张。
大妈载着他路过最近的一个珠排,是那种近海吊养的小笼排,规模不大,只有十来条排,在海面上扎成个“井”字,连个人影都没有。
只能站立几人的平台上一只癞痢狗看到他们过来,警惕地站起来,张嘴叫着,“汪汪”声叫醒了午睡的海面。
大妈载着他继续前行,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一处规模比较大的珠排前。
大妈热情地跟排上的人招呼着:“黄老板,你的珠排要招人做工吗?这个后生仔讲他养过珍珠呢。”
排上的人惊奇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金一斛,好一会都不作声。
金一斛望着那人,脑子里过滤着那些认识的人脸,这人似乎没见过呀,应该之前不认识自己的,能有戏吗?
“你养过珍珠?几时?”那个黄老板终于开口,不是本地口音,应该是旁边另外一个省的人,
“前几年了,我养成过三年珠,成色、品质都很好的。”金一斛有点急促地回答。
“那后来怎么不养了?”
“这不家里出了点事紧着要钱,就转手了……”
黄老板若有所思地指着刚提上来的几笼珠贝说:“那你上来帮我看看,我这些珠贝怎么样?”
金一斛不敢怠慢,跳上了珠排,蹲下,熟练地打开笼子,在里面翻看了几只珠贝,拿起一只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一会。
“老板,这一带海域不久前是不是有过赤潮?”他头也不抬地问。
“是啊,半个月前有过一次,海面被污染的面积还挺大的,所有的珠排都淹过了。”黄老板叹了口气。
“持续时间有多久?”
“有好多天呢。”
“超过三天吗?”
“好像不只,大概有七八天这样。”
“那就麻烦了,”金一斛慢慢站了起来,“赤潮来之前有天气预报,你们没有防备吗?没做过什么防范措施?”
“没,没有呀,这么大的海面,那海浪都是红色的,根本来不及,也阻止不了呀!”黄老板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金一斛轻叹一声道:“赤潮的形成虽然是大环境的影响,但也是可以提前预知的。如果养殖排能常规性地做好水质监控,能及时采取排前拦截,还是可以过滤部分海藻的。珠贝就是缺氧也还有生存的空间,不至于被窒息停止生长。真是可惜了……”
他轻轻放下珠贝,转身上了小艇,示意大妈往回划。
黄老板突然如梦方醒,冲着小艇招手大叫:“哎后生仔,你等等!”
大妈停下了转舵的手,有点惊讶地看看黄老板又看看金一斛。
“后生仔,你有什么办法能补救吗?”黄老板急切地说,“我这可是上百万的贝苗啊,我第一年做珍珠养殖,就碰上这个事,你帮我看看还能成活多少呀?”
金一斛想了想,尽量含蓄地说:“黄老板,不要怪我说话直接哦。缺氧窒息过的珠贝,就是及时补救,成活率也只有三四成,而后期大多生长缓慢,基本不再分泌珍珠质了。产量低、品质也跟不上,只是耗时耗力而已。”
黄老板呆愣原地,其实他自己也估计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见眼前的后生仔能一语道破原因,他多少还是抱了点虚无缥缈的希望。
离开那个珠排,金一斛扎着脑袋坐在小艇的一头,若有所思。
“后生仔,你真养成过珍珠呀?”大妈惊奇地问他。
“你看几下珠贝壳就知道这里有过赤潮,你真厉害。那些养珠的人当时可真是喊都没眼泪啊,整个海面红通通的,像大海在出血一样,看得人心都焦透了。”
金一斛只低声说了句:“可惜了……”
大妈载着他一路往大海的远处摇去,今日风平浪静,小艇不紧不慢地晃悠着。
金一斛在海上巡过一番,又上了几个珠排,情况都差不多,珠贝十死六七。
他不再如刚才对黄老板那样直言了,他发现有几个养珠人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甚至有些惊慌、恐惧和鄙视。
金一斛真正在珠乡生活的时间不长,初中时就住校了,大学辍学回来就一直在海上养珠,鲜少与乡里人打交道。
他认识的人很少,知道他的人却很多。
因为那年他是“珠乡致富带头人”,到后来他因伤人入狱,又成了自负堕落的典型。人们教育后生引以为戒,令他在珠乡更是臭名远扬。
折腾了一个中午,小艇摇摆着回到码头,靠岸。金一斛付了摆渡钱,谢过大妈,就直接上岸回家了。
他已经知晓这片海域的现状。赤潮过后,无一幸免,不说珠排上不会请人做工,养珠人今年大多血本无归,得回炉再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