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跨过火盆就能顺顺利利了
监狱是个万花筒,不同的人与事因为不同的组合,结果都走进了这里。十恶不赦、知法犯法和冲动失足是有本质区别的。
进来的不一定全是坏人,在这里,金一斛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从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感悟很多。
前建筑工程老板冯经业曾经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却遭遇商业朋友觊觎其妻,在金钱与男色的双重诱惑下,其妻一度迷失。
他得知后暗使各种不正当手段,逼到那人破产自杀,而自己也因伪造合同、偷税漏税入狱。其妻后悔万分,坚持不离家抚养其子等他出狱。
金一斛出狱后去看望其子,其妻一眼看出他不凡之处,遂按其夫之要求,投资给金一斛重新养珠。为他东山再起之第一个贵人,是以后公司原始股东。
在后来金一斛的事业几起几落中始终坚守,亦兄亦友。
金一斛时常望向那方小窗,天气的阴晴变幻都从这里过往。
仇恨和不甘夜夜折磨着他,他深知,只有努力让自己变大变强,才能一雪前耻。他努力参加自学考试,拿下了工商管理、金融管理毕业证,更是通过积极改造和良好表现,获得了减刑,提前释放。
四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多少变化?自己被时代抛弃了吗?他想到出去之后,该如何跟上时代的步伐,又该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出狱的前一夜,他彻底失眠了。
金一斛重获自由那天,看到监狱门口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着国际财经新闻:法国巴黎一年一度的国际珠宝拍卖会上,一顶清代凤冠以5800万的天价被一名中东巨贾收入囊中。
据说凤冠上镶嵌的珍珠是明朝海禁前的极品南珠,是国际收藏大家的宝藏藏品,第一次在世人面前亮相,而此次拍卖上珍珠镶嵌类饰物巨大的成交额更是在国际时尚界掀起了一场不小的珍珠风潮。
此真乃天意啊!南珠历经数千载沧桑沉浮,如今又以一个华丽的转身,重登国际珠宝舞台,发出夺目的光辉。
高大而黑重的铁门外,来接他的是金智慧,那八岁孩童般的身板立在远处夏日的阳光里,影子被拉得老长,显得健壮而成熟。
金一斛的眼睛瞬间湿润了,有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被他强行憋了回去。
他抬头仰望监狱门前自由世界里的太阳,脸上烧灼的感觉格外痛快,他对自己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在心里激动地自语:“我就是那颗蒙尘已久的珍珠,经过这几年的磨砺和沉淀,必将大放异彩!”
金智慧看到侧开的大门下似乎踌躇不前的金一斛,他张开双臂努力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去大声叫道:“海仔,欢迎回来!”像母亲张开怀抱迎接走失的孩子。出其不意地,他被冲过来的金一斛一把抱起,高高地举过头顶转了个头晕眼花。
“放放放……快放我——下来……”金智慧趴在他的肩膀上呻吟着,“我——我晕——”
金一斛哈哈大笑着把他放了下来,拿手比过他的头顶,一如既往地调笑道:“老阴阳,这都四年多了,你还是没长高呀!”
“没大没小,小心我揍你!”金智慧对他威胁地比划了一下老拳。
两人嬉笑一阵,各自沉默,一路无语。
经过几小时的颠簸,傍晚时分,两人回到家门前,敞开的栅栏门里一如从前的安静,花草绿着、红着,干净的院子里依然萦绕着淡淡花香,一切熟悉得仿佛时光停留,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老窦,老妈,我回来啦!”金一斛由衷地大声叫着,跳下车来,踏向院子的脚步急切却惶然。
院子里悄无声息,一阵凉意从他的脚底升起,瞬间浸透了全身。
他僵在院门前,脚下是一个燃着熊熊炭火的古老铜盆,覆盖在上面的新鲜艾草被烤焦,散发出浓浓的艾香,随着浑厚的白烟袅袅上升直冲鼻腔。
同族的婶娘闻声从院子里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红色的毛巾迎面对着他拍了过来,边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拍着边嘴上催促道:“海仔,你快,快从火盆上跨过来,去去那地方的秽气,从今往后呀,全都顺顺利利的!”
金一斛愣在原地,感觉双腿有千万斤重,他回来了,爸妈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欢喜地迎出门来。他的思绪冻僵在原地,爸妈不在家,家里没有爸妈了……
一瞬间的恍惚后,他感觉自己又掉落了万丈深渊。
他被婶娘拉着机械地跨过了火盆,拉进院里。
金智慧跟在身后慢慢踱了进来。
“那些花草呀,这些年都是阴阳眼在用心养着呢,说要等你们回来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你。”婶娘指着满院的花草说,“当年他没能留得下你妈妈,他心里可难受了……”
金智慧有点艰涩地说:“阿芳姐,你说这些干嘛呀?海仔刚回来,快让他进屋去歇口气吧!”
“好的好的,海仔你快进去歇会吧,你回来得可真是时候啦,刚开海,我给你弄了一大桌鱼虾蟹,晚上你叫几个兄弟来喝酒呀!”婶娘抬手抹了把脸,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那晚,金一斛在几个同族兄弟的嬉笑打闹中喝了个背底朝天,大醉趴地。
这一醉,他睡了两天愣是没醒,把金智慧都吓着了。给他号了半天脉,确认他这只是累的,众人才默默松了口气。
金智慧心里琢磨着,海仔前几年在里面一直神经紧绷,一刻不曾放松,如今回来了,心防一朝卸下,整个精气神都松懈了感觉安全了,人就立马陷入沉睡。
可怜的孩子啊!这些年在里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可转念一想:这个倔强的孩子自有他的不凡之处,大可不必过虑。
默默地守了金一斛三天三夜,金智慧翻完了几本当地古籍,画出一幅历代海域珍珠分布图,并加上了很多自己的标记和想法。
金一斛睡到第四天中午才醒,醒来后恍若隔世,迷糊地环顾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静寂得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他觉得不能留在这寂静里,他怕自己会发狂,只好硬着头皮出门去找金智慧。
走在村道上,遇到的小孩们指着他骂大坏蛋,围着他放肆地扔石头、撒沙子,他哭笑不得,只好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吓跑了一群小屁孩,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才刚开始呀!
推开半掩的篱笆门,一眼看到院子里四处堆放的古船木千疮百孔,斑驳的附生贝壳仿佛一群幽魂在诉说着久远的航行。
“老阴阳——老阴阳——”金一斛叫了两声,无人应答,金智慧不在家。
院子东北角处搁置的一条疍家小艇上,茶桌茶炉茶壶茶杯俱全。他慢慢踱过去,熟门熟路地坐下给自己泡起茶来。
有好多年了,金一斛没有闲暇的机会再细细打量这个熟悉的院子。小时候他常在那堆古船木上登高爬低,钻洞打闹。
阴阳眼总是在他闹够后,比划着告诉他这些船木是如何根据阴阳八卦阵排列堆放的,教他如何穿梭在其中发现阵法奥秘,如何寻找生门避开死门,如何识别八卦的变幻和世间的规律……
金智慧的屋子有三大间,全是黄泥瓦房,是他外公留下来的。
入得屋来,满眼都是高耸到屋顶的船木书架,瓦顶上有大片的透光琉璃天窗,天光从窗洞穿入,一道道光线扬着细细的粉尘,用手掌切入光线里掌上的静脉清晰透明,像孩童时清奇的脑回路。
这个方圆百里的珠乡,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始发港,这里的人们很早很早就知道地球是圆的,从这里出海经过很久很久的航行,可以到达那些盛产香料和玛瑙的地方,而自家海里捞上来的珍珠可以交换各种奇珍异宝。
据说,海丝路繁盛时,波斯人常来珠乡,还有丝路沿岸各国的皇族大贾与当地世家大户联姻的故事流传过。
金智慧的家族祖上就是航海大家,往来海丝路沿岸,可谓见多识广、家底丰厚,异域风情、娇妻美妾自是不在话下。
千百年风云变幻,到了他外公的祖父那一辈已是家财散尽,只遗基因了。
金智慧的父亲是特殊的历史时期下发放到珠乡的特殊人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不得不低头低调以求生存。
下放十数年,入赘当地珠民家与采珠女结合,本以为日子可以平静过下去,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采珠女生产时痛苦地挣扎了两天两夜,最后难产而死,幸遗一子。
据说此子出生时不哭不闹,双眼圆睁,一目漆黑一目幽蓝,形体瘦小趴伏不动,状似纯种波斯猫。
乡民们听闻惊惧无比,皆传此为不祥之兆,将会为珠乡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想到珠乡两千多年来不断的风浪和兴衰,大家一致强烈要求把那怪娃娃扔到海里去,以辟珠乡之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