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 章 小厦子
除夕夜，宫道被笼罩在静谧的夜色中，一路连一个丫鬟太监都没有碰到，又长又空，仿佛没有止境。
如果此刻飘些小雪，应该会有乐景衬哀情的效果。这么想着，倒真有些愁绪缠上了我的心头。
每逢佳节倍思亲。
往年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府中，和家人围坐在一起，烹茶煮酒，闲话家常。
路程行至一半，竟偶遇拨开云雾见月明之景，便是一直半躬身子引路的小厦子此刻也驻足扬起了头。
月光皎皎，原本寂寥的宫道此刻更加清冷。
“守得云开见月明乃是吉兆，小主不必伤怀。”
小厦子一路第一句话，竟是劝慰我。
想来是我一言不发走了一路，此刻又望着月光出神的落寞神情让他误会了，以为我是因为皇上当着我的面，痴迷般寻找佳人，半分安慰顾及也没有，还抛下我与果郡王饮酒作乐去了。
今晚皇上不带仆从，不许任何人跟着，独独唤了我作陪，本该是我风头无量，独占鳌头的时候，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料想是谁都不会高兴的，小厦子会这么思量也很正常。
不过，他倒是想错了。
“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我实话实说，歪头看向小厦子，月光照在他扬起来，不再遮在帽檐下的脸上，更显白皙。
“你呢？”
问完之后，我才察觉自己的失言，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便局促的别开了头。
宫里伺候的太监和宫女不同，大多是很小就进宫的，最大进宫也就是十六岁；宫女多出身八旗，再不济也是家世清白的人家，可太监多是家境贫寒的过不下去了，才会净身进宫。
我本以为小厦子不会回答我这个冒失的问题。
“奴才是个孤儿，四岁那年父母就死了，偷过摸过乞讨过，差点被打死过，也差点被饿死过，冻死过，知道活着才是硬道理。”
“所以六岁便进了宫，十岁那年被师父看重，跟在师父身边，今年已经是进宫第十二个年头了。”
他的声音一直淡淡的，好似在跟我说今晚月色真美，直到说到这里，他蓦然侧头与我对视，一字一句放慢了语速道。
“早就忘了父母长什么样子，也没有家了。”
他的目光清澈的映着月光，含着泪，可语气没有半分恨意，和饱受磋磨后的戾气，轻到几乎辨别不出来的颤音，悄悄诉说着他的委屈。
此刻的他完全不似平常机灵话多的那个小厦子，倒像只受了伤的小兽，委屈巴巴向信任的人展示自己的伤口。
心头一揪，泪失禁体质的我几乎控制不住鼻尖泛酸的身体反应。
“宫中真心最难得，今日你肯剖心与我诉说从前，我们便是可以共行以后的朋友了。”
我伸出手，像安慰哥们儿般拍拍他的肩膀，许是拍打的力度没有控制好，动作间晃落了他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清晰露出他不可思议的眼神。
那眼神直白的告诉我。
朋友？！主子和奴才竟然可以做朋友吗？
我心中好笑，却又有些故意作恶的阴暗心思爬出来。
小厦子是苏培盛的徒弟，名义上师徒，其实就是干父子，以后是有望继承苏培盛衣钵之人，也算是皇上跟前数一数二的奴才。
御前伺候的人都长了九曲回肠，若是换了旁人听我刚刚那些话，只怕会以为我有意拉拢，而不是傻乎乎的感动，好歹也是在宫中浸淫多年之人，小厦子怎么好似还如此“单纯”。
怡性轩门口堆着两个滑稽的雪人，是芝兰和玉树带着宫里的下人们堆的。
“小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富察贵人和安答应都还没回来呢！”
芝兰从殿内奔出来，像模像样得福了个礼，就急不可耐的挽住了我的胳膊。
“玉树回来说皇上独独叫了小主离席，我们还以为小主今晚不回来了，不想小主竟是第一个回来的。小主回来的不仅早，还巧的很，奴婢刚煮了元宵了，芝麻馅的，在府里时，每年除夕小主都要吃的。”
芝兰的嘴又快又急，不过一瞬间，她竟说了这么些话，却只字不提为何皇上没有陪在我身边，也不问我为何这么早回来。
“厦公公留下来一起用一碗，暖和一下，也涂个吉利吧！”
小厦子张嘴正欲拒绝我的邀请，却不想我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气口。
“皇上与果郡王夜饮，酒虽好喝，但难免伤身，厦公公走时还能为我带给皇上一份。”
在紫禁城浸淫多年，向来八面玲珑的小厦子，还没从我刚刚那番话中缓过神来，一时间竟连句体面拒绝的话都没说出来。
“对啊，厦公公留下来一起用一碗吧！小寿子和小禄子也在屋里用着呢，咱们小主说了，除夕就图个热闹，没那些个规矩讲究。 ”
芝兰这话不假，我去赴宴只带了玉树，也交代了他们今夜左右闲来无事，安生在自己宫里待着，也不必守着那些规矩，大家好好热闹一番。
所以此刻殿内还一直传出欢声笑语。
不过失神一瞬，便错过了拒绝的最好时机，小厦子彻底没了拒绝的理由，又或者说，他也想放纵自己一次，去接触这宫里难得的温暖。
我本想和他们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汤圆，可我一坐下，他们便站了起来。
嘴里只不停惶恐的说，站着用便好。
自出生就接受三六九等的教育，我也不指望一朝一夕改变他们，也不打算完全改变他们，毕竟在这吃人的紫禁城，若错了尊卑，后果我是否能承担，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
如今我是上位者，不计较这些规矩，是仁慈特地开恩，若我是下位者，便是不懂尊卑规矩。
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我坐在榻上自己一个人用，让他们围坐在桌前一起用，这样都在一个屋内，欢乐氛围不减，每个人也都不必拘着站着。
小厦子一身红衣内侍装扮，坐在一群人中，反倒衬出了他。
许是外貌格外出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