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年一班
下午的最后一节原本是教义经言课，但由于经言课老师有事，临时给调成了外语课。
教外语的徐老师四十多岁，平时烟不离手，挺有派头，只是今天并未见他出现在教室。反而随着上课铃声响起，一位长发飘飘的年轻女老师脚步轻盈的走进了众人的视线。
“同学们好，我是新来的外语代课老师方诺妍，这几天你们的徐老师请了病假，将由我暂时负责大家的外语课……”
新来的方诺妍老师面带微笑，用流利的外语介绍着自己，而咲烨的眼神却一愣一怔的，倒不是因为这位老师是位不折不扣的美女，而是一种恍如隔世般的尴尬巧合紧紧摄住了他的心魄。
方诺妍，二年一班的方诺妍，那时的她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坐在前排清秀文弱的背影在咲烨眼前隐隐浮现，不知不觉小学毕业了这么多年，如今回荡在他耳畔、呈现在他面前的仍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和那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
犹记得因为打小是邻居，并且好几年都在一个班，放学路上他们总是顺路一道回家，一个背着书包一个拎著书袋，有说有笑、悠哉悠哉。因为她比他大了将近一岁，她总是叫他小烨，而他叫她诺妍。
方诺妍的父亲是军人，虽说驻守在离县城不远的军分区，但平时很少回来。而她的母亲是中学老师，有时下班回来较晚，每每这种情况，放学后方诺妍便先去隔壁的咲烨家，边等母亲回来边跟咲烨一起做作业。
那时咲烨的学习成绩还很不错，属于稳定在班级前二十名的水平，但跟方诺妍相比，还是差了那么一截。于是遇到不会的作业题，便总是请教方诺妍给他讲解。说来也怪，写作业明明是件枯燥的事，若是有方诺妍在，却变得开始有趣起来。
方诺妍的母亲和咲烨的外婆都是极为虔诚的圣临教徒，每到周末的礼拜日，都会带着他俩去临近的教堂作礼拜、听布道。
周末通常是睡懒觉的时间，而教堂礼拜一般七点就开始，因此咲烨六点就要被外婆催着起床，睡眼惺忪的和方诺妍跟在大人身后，一起走在通往教堂的小路上。
圣临教会的信徒们参加仪式或倾听布道时，都身着统一的宗教服饰，男性信徒身着紫色长袍、头围深色冕带，女性信徒则里衬白色袍衣，腰系黑色束带，上半身包裹朱红布匹盖过头顶。
因为一套教衣下来价格不菲，教会并无规定正长个子的孩童跟大人一样装扮，身着普通的家居服装就好，只要不太随意就行。
故而咲烨一般都穿着校服，方诺妍一开始也是如此，不过后来在她生日时，母亲送了她一套小号的教衣作为生日礼物。
于是在她生日过后那个星期的周末，大清早咲烨被外婆催起床后，虽然穿好了衣服，却仍困倦不舍的坐在床沿，睡眼惺忪的神色发愣时，方诺妍已然脚步轻盈的来到了他的房间。
迎着清晨恬淡而柔和的光线，当身着红白教衣的方诺妍倏然出现在他面前，忽然之间，他竟困意全无、倦意消散，仿佛被眼前的光景摄住了心魄一般。
一日不见，穿着一新的方诺妍看上去格外美丽，那盈衣拂拂、长袖翩翩，简直像一只漂亮的蝴蝶不期而至，令咲烨不无惊奇的盯着她打量了一番。
或许对方诺妍来说，咲烨那样的眼神她也是第一次见，当即微红了脸问他怎么还在磨磨蹭蹭，难道不怕耽误了去教堂的时间。
因为昨夜刚下过雪，去往教堂的小路已然被白雪和冰晶覆盖。
方诺妍的母亲和咲烨的外婆在前面边走边聊着天，咲烨和方诺妍跟在后面的雪路上，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咲烨只觉得眼前的方诺妍像是雪中的精灵，周身仿佛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环之中，那光环依稀而恍约，流丽而圣洁，竟令他不敢直视她的视线。虽然表面上两人依然有说有笑、一如既往，然而对咲烨来说，心中却已然多了层青涩难言的滋味。
当教堂里圣乐声响起，璀璨的灯光照耀着众人，宛若沐浴着流丽的圣辉。在这肃穆而神圣的气氛中，咲烨时不时的望向身旁的方诺妍，看她一脸虔诚的倾听布道，闭目认真的作着祷告，心中泛起丝丝漪澜之余，又弥漫着淡淡的哀愁与伤感。
因为方诺妍说过，她父亲不是本地人，过几年退伍后就会带着她和母亲转业到家乡去。
带着几分这样的哀伤，咲烨也不禁随着方诺妍闭目凝神，在心中向圣主虔心祷告，希望将来他们能有重逢相见的一天。
后来，方诺妍果然随着父亲退伍搬家去了外地，从此以后，两人便失去了联系……
往事如昨日般一一涌现，掺杂着懵懂的温馨、忧郁和遗憾，没想到那时许下的心愿如今真得以实现，然而光阴荏苒、时过境迁，此时的咲烨感受到的却只是阵阵窘迫和黯然。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种自己和方诺妍重逢相聚的场面，却万万没想到命运会以这种无比难堪的方式让他们相见！
当听完台上方诺妍的自我介绍，咲烨心中更是一阵惭然，原来她今年刚从外国语大学毕业——这是所三省五市的联合大学，论名气和地位虽不及四大名校，但在重点大学的排行榜上却也赫然在列——曾经的同班同学，如今一个是毕业于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一个是连续三年名落孙山的复读生，一个成了老师一个成了学生，这种不可思议的悬殊差距让咲烨觉得那么羞愧无颜，他低着头不敢望向黑板，暗暗祈祷自己最担心的一幕不要在课堂上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咲烨一直低头盯着桌上的课本，只有当黑板上响起写字的沙沙声时才微微抬起视线。望着讲台上方诺妍的背影，她那垂肩的长发、黑色的及膝裙和雪白的衬衫，这样一副职业的装扮似乎再也难以和记忆中那个穿着校服扎着马尾的女孩联系起来。
时间能改变一切也能湮没一切，事到如今他们已然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了，咲烨如此这般的想着，随着方诺妍转过身来，再次把视线埋在了课本之中。
窗外的阴云渐渐消散，阳光从云隙洒落，教室里变得亮堂了许多。眼看还有几分钟就要放学，这节难熬的外语课即将解脱，然而平静中倏然碰落在地的钢笔却将咲烨的隐匿瞬间卸去。
他有些迟疑，但还是低下头去捡起掉落在过地道上的钢笔，当抬起头时不无担忧的朝讲台瞄去，竟和方诺妍投来的目光迎然相对，不偏不倚。
那轻微而短暂的一怔，正在讲课的方诺妍竟一时顿声，而咲烨的目光再也无从闪躲，整个人仿佛定在了那里。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几秒钟，映在咲烨眼中的她乌亮的眸子，除了掠过一丝惊讶和困惑，似乎还有其它的什么飞速闪过，但未及咲烨揣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方诺妍也随即收回视线继续讲课，好像刚才的一刻从未发生过……
咲烨脑袋里感觉蒙蒙的，当下课后看到方诺妍头也不回的离开教室时尤其如此，他感到了疏离，感到了冷漠，甚至还有种被人瞧不起的窝火。然而他也明白，世态炎凉，人情淡薄，过去的林林总总早已化为了毫无份量的空气，他和方诺妍如今只是两个身份悬殊的陌生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