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云朵滚袭着,日头时隐时现,当一大朵云过境时,林间荒凉萧瑟之气愈浓。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往溪边走,这儿的地盘偌大,可这条路上不仅没见到人,连飞禽走兽都不曾出现。
“你觉不觉得奇怪?”长倚灵蹙眉道。
谢逐看她的侧脸,“这一片被察赤迦打空了。”
好一晌无语,长倚灵才又道:“你安排的吗?”
察赤迦是土生土长的蒙部人,从小就接受骑射培训,又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把这一片猎空也是可以想象的。
昨日听到谢逐说的察赤迦身世,长倚灵反应了一宿才堪堪接受。
“他为人机灵,某只和他说了一嘴。”谢逐道。
长倚灵走着,蓦然转头看他,“谢逐,你当我的侍卫是不是有些憋屈了?”
他能控制蒙部,只待蒙王下位,整个蒙部唾手可得。
谢逐摇头,“某从未想过。”
“我说真的。”长倚灵看他的额头眉骨,最后落到他的嘴唇,“你不会一直在揽月宫当个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侍卫,你要离开的话,还是希望你能记起你说的效忠于我。”
如果我最后真的重蹈覆辙,能不能早一点来救我。
上一世的后面他是变心了也好,赎她是旧情复燃也好,他们每次的相遇都在错误的节点。
有些话不能宣之于口,隐秘晦涩的氛围撕扯得谢逐几乎要发疯,他想就这样跳出去,将所有都告诉公主,可是他偏生谨慎,多问了一句然后呢?
大概率是没有然后的,不管是立场还是阶级,还是两世下来错过的太多,就算是上一世他已登至尊之位也是不配,更别提现在了。
上一世的他怯懦,不够强大,总是在失去,让他不想承认。
长倚灵未听到他的回复,身后传来许元徽的呼唤。
她麻烦过许元徽替自己在许海道那边引荐一番,她转头望去,已挂上了笑脸。
许家三人正站在溪边,许海道虽已年过半百,双目却如鹰,精神矍铄。
随着许元徽与长倚灵打招呼,许玄蔺也看过来。
这人是世家大族中难得的才子,不因家族盛名和父辈光辉从此殆没,反而拒绝了荫补,参加科举,榜眼入仕。
在他新登榜眼时,皇帝甚至有意要将长倚灵许配给他,但是兴许是权衡之下觉得不甚划算,于是作罢。
许玄蔺一身文弱气,见到这位差点成了未婚妻的公主,不失礼数。
几人寒暄着,许海道满心认为这宓阳公主是长奕的人,可他极尽人臣忠义,仍温声细语着同长倚灵交谈。
听出许海道语气里的敷衍和不当真之意,长倚灵索性单刀直入,“听闻许大人要与朱密结亲家,他们都说大人是服输了。”
许玄蔺闻言摆手要反驳,他表情不甚美妙,却被许海道抬手拦住。
“诶,公主此言差矣,老臣为官半辈子,何时与朱大人有过比试争斗,又何谈服输呢?”许海道笑着说。
长倚灵也笑,“大人说得是,毕竟为了达成目的葬送亲生女儿的一生,实在不像平日所熟识的许大人。”
“公主说话未免太过了?我们的家事恐怕轮不到旁人置喙。”许玄蔺憋得脸有些发红。
许海道似乎像是由着许玄蔺一般,在一旁并未制止。
谢逐如铁壁一般的威压,他上前一步睨着许玄蔺,忠心事主,似乎只要宓阳公主一下令,就算是顶撞权贵他也会扑上去。
长倚灵很满意,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公主恐怕也不是这个意思……”许元徽着急道:“倚灵,你好好说话。”
长倚灵看着许元徽由于着急皱在一起的眉毛,略略欠身,“多有得罪,只是倚灵也想让许大人认真听倚灵说话。”
许海道不解了,“老臣何时没认真过呢?”
许海道语气里仍是带着哄的意味,两方之间的对话,她不希望自己是被当成无脑的那一边。
“倚灵久居深宫,除了个幼时得的封号,便一无所有,大人不将倚灵放在眼里可以理解。”
“宫中藏书众多,倚灵虽不得自由却有着这许多资源,以前看过大人所著之书,大人忠义,又肯实干,许多事迹与政绩倚灵看在眼里,也一直想有机会与大人交谈一二。”长倚灵道。
“大人此次嫁女,想必是穷途末路,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长倚灵观察着许海道的表情。
他神色变换,不似先前那般轻巧,“公主抬爱老臣了,只是嫁女并非什么计策。”
许海道忌惮长倚灵身后的长奕势力,此刻仍矢口否认。
他为了做这个局,从数月前便开始谋划,先是卑微示好,后又是言语赞赏,谄媚之态,趋炎附势神色,他演了个八九分,可以说是将他的老脸都丢尽了。
付出得多,甚至赌上了貌美二女儿的余生,赌上了自己三四十年来修得的美誉,他不得不谨慎。
世人信了七八分,都道就算是千古未有之忠臣也会被局势所困,低声下气求得一线生机,世间何谈忠义。
一夕之间,许府的名声都臭了。
长倚灵知道他的顾忌,“历朝公主,得朝廷百姓供奉,既享受这些,便就得将生民放在心里……倚灵受制于人,如笼中鸟雀,仅从一隅之地窥见天光,却也知生民煎熬。”
许海道听着她的话,眼神逐渐变暗,之前强撑的神采再也寻不见。
长倚灵见状,从袖中拿出准备好的东西,道:“若许大人信我,倚灵也算为大人计谋出力了。”
她讲誊写好的名单递交给许海道。
许海道带着疑问的目光看向长倚灵,接过卷轴细细看着,眉间浮动喜色,半晌,他抬头道:“这份名单公主是从哪里得来?”
长倚灵笑意盈盈,没有说是偷出来的,“虽是鸟雀,却也有自己的法子。”
许海道闻言发出笑声,又将名单反反复复看了一遍,“与我调查的一致,名单属实。”
许元徽听着他们这样一来一回,也甚是高兴,她拉住许海道的衣摆激动道:“有了这份名单,元楚是不是就不用嫁了?”
许海道愣住,没有应声。
许玄蔺拍拍许元徽的肩膀,兄妹二人未多言,一切便已不言而喻了。
许元徽神色暗淡,兀自走开了,许玄蔺跟上去陪她。
现场就只剩下长倚灵许海道谢逐三人。
许海道将卷轴仔仔细细收起来,认真地和长倚灵道:“是老臣先前怠慢了,公主也是君子豪杰。”
长倚灵笑着不言语。
“臣深感公主的境遇,会与太子殿下商议,救公主于水火。”许海道道。
知道前世轨迹,长倚灵知道就算许海道与长风不做些什么,自己也会摆脱长奕,她没有再出声,与许海道告别了。
长倚灵与谢逐又走回了那片荒无人烟之地,也不知那察赤迦会不会在附近。
大风卷席着地上的杂叶,滚作一团往远处跑去,风力慢慢减弱,未滚出多远便被截留在一颗大树底下。
那大树下已经堆满了杂草落叶。
长倚灵往一旁的空旷之地看去,远处围着这边的山林,就如波浪般随着大风荡漾,在这一刻风有了痕迹,不再靠感知,而是肉眼可见。
她没有叫谢逐去看这场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
“公主刚刚做得很好。”谢逐道。
又是这句话,长倚灵偏过头看他,“你在夸奖我?你觉得我以前做得不好吗?”
谢逐自然摇头。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长倚灵看他,“以前有人这么和我说过。”
死之前魏永琰和她说的,长倚灵在心里补充着。
可是她不觉得是什么好牌,只是自己不算倒霉到了极点罢了。
风恰好从她脸上吹过,发丝很听话地绕后,在她脑后飞扬,像丝绸缎面一般顺滑。
谢逐正看着,突然这画面的主人上前一步,将他下巴制住,一道轻柔到几乎不存在的力道让他低头与长倚灵对上眼神。
“你话很少。”长倚灵评价着,“不过在旁人面前话更少。”
“可你很听话。”长倚灵接着道。
她似乎是在做什么衡量,脑中回忆起谢逐做过的种种,她让谢逐说话要事无巨细,谢逐便一直都这样,她还让谢逐做了很多事情,他都去做了,并且做得很好。
那他为什么会愿意喜欢自己?是年少时的光环吗,她幼时辉煌过,那种光辉也许会让谢逐喜欢上自己。
可是现在算什么,难道是她会心疼地摸他?
长倚灵这样想着,也顺着谢逐脸的轮廓摩挲起来。
“你说只效忠于我一人。”长倚灵道。
谢逐只觉得被她摸过的地方开始发烫,他点了点头。
长倚灵认真地看着他,“那你可不能反悔。”
风此时转向,将她的发丝隐约间吹到谢逐的手背上,若即若离,勾得人心痒。
“我在玩你,谢逐。”长倚灵和他说。
“你愿意被我玩吗?”
好像是风吹乱了,又好像是谢逐疯了,他的耳边出现了这样一句话——你愿意被我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