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案迷踪
祝迎春回到警局的时候,天色已然黯淡了下来。
祝迎春啜了口郑良递上来的热茶,问:“一组、二组什么情况?”
郑良迈向门口,朝对面的几间办公室望去,说:“二组应该是回来了。一组……”
“来了,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一组组长关达仁。
祝迎春说:“让两位组长大人来一下,拢一拢情况。”
两位组长一瘦一胖。瘦的是二组组长余鲜,胖的是一组组长关达仁,两人都是四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关达仁年纪稍长。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祝迎春的办公室。
祝迎春示意郑良给二位组长端上茶,便不再客套,说:“说说吧。”
两位组长对视了一眼。关达仁快人快语,说:“那我先来吧。”关达仁是抗战老兵,原国军58军上尉连长,参加过抗击日寇的长沙会战、常德会战,在作战中负伤,立有军功,后由政府统一安置进入福州警局,靠抚恤金在琯尾街置办了一处房产,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也还滋润。这会,他啜了口热茶,说道:“达明路支19号郑宅案,是一起双尸案,死者之一,许秀香,是宏达贸易公司的会计,23岁,另一名死者叫郑林氏,房东,52岁。郑宅夫妻二人,开了间银匠铺子,打银为生。从目前的情况看,应该是因房租琐事引发的互殴致死案。”
祝迎春拿着笔在记录本上记录着什么,问:“依据。”
关达仁说:“据现场勘验,两位死者均死于失血过多,凶器为破碎的花瓶残片,许秀香是胸口被尖锐残片扎入,伤及心脏,导致大出血而死,而郑林氏是被残片刮断颈部动脉,大量失血而死……”
祝迎春问:“还有什么疑点?”
关达仁说:“我们查到了郑林氏家的账本,许秀香确实欠了郑家三个月的房租,只是有一个情况很难解释,许秀香应该是当晚准备离开的,她收拾了行李,两个大皮箱,一个皮箱内有两根金条,20多万金圆券……三个月的房租,是6000元金圆券,这对许秀香而言,不是难事啊?这是其一。另外一个疑点是,许秀香的手提包里,正好放了6000元金圆券。郑林氏的老公说,许秀香在他们家租房租了两年了,事先约定的房租三个月一交,许秀香极少有赖账的情况。”
祝迎春问:“这6000块金元券,是准备交房租的吗?”
关达仁说:“还不能确认。”
祝迎春似问非问:“这两个女人打架,也会下这么重狠手?”
关达仁说:“天下最毒妇人心,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祝迎春笑笑:“这宏达贸易公司查了吗?”
关达仁涩涩一笑:“查了。人去楼空,警备司令部贴了封条。”
祝迎春苦笑:“又有军方背景。”
余鲜、关达仁面面相觑:“啊?!”
祝迎春朝两人压了压手,说:“没什么,说你们的。”
余鲜“吭哧吭哧”清了清嗓子,翻着记录本,说:“仙塔街这起命案,倒是有些耐人寻味。一男一女,一对恋人,昨晚九时许回家时,突遭恶匪抢劫,女的被利斧击中,一刀毙命,男的身上有多处纯器伤,有6处锐器伤,现乃在圣约翰教会医院抢救……”祝迎春问:“有目击证人吗?”余鲜说:“没有。那个时间点,百姓多已熄灯入睡,案发地点又地处偏僻路段,难有行人。现场倒是有一个邻居听到了呼救声,出门后就看到两人倒在血泊之中,帮着叫车,送两人前往医院……”祝迎春问:“这两人什么身份?”余鲜说:“女的叫黄秀英,22岁,《闽都日日新报》的见习记者,男的叫黄怀聪,也是这家报社的记者,28岁,据调查,此人有亲共言行。”祝迎春说:“这个我们不管。”余鲜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那是何扒皮他们的事。”他咽了个唾沫,又说,“随后,我们就去了圣约翰医院,见到了黄怀聪,据此人自述,昨晚,他们看完夜场电影,坐三轮车回家。下车后不久,即遭三名黑衣男子抢劫,女友黄秀英被一黑衣男子一斧砍中,他随后扑在黄秀英身上,全力保护,因而多处受伤。”祝迎春问:“这人很有钱嘛?”余鲜撇撇嘴,说:“就是个穷书生,哪有什么钱?不过,黄怀聪倒是说了,这天,报社刚发的薪水……”祝迎春问:“查了吗?”余鲜答:“查了,确有其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女的被一击致死,这男的遍体鳞伤,看似惨不忍睹,但却没有一处伤势伤及要害,有意思吧?”祝迎春思忖着,放缓了说话的语速:“这案子……还真有点要离刺庆忌的味道。”余鲜“嗯”了一声,似乎是没听明白。祝迎春说:“闽剧,《要离刺庆忌》,没听过嘛?”余鲜“欧”了一声:“要离,要离,演苦肉计那个,刺庆忌的。”接着又说,“组里兄弟们也议过,有此可能。只是……只是,动机呢?”
关达仁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抛妻弃子,另觅新欢,苦肉计嘛。记者嘛,文化人,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有个花花肠子,不奇怪。”
祝迎春笑问:“那就是另一出戏了,这是《锄美案》啊?”
关达仁说:“这种案子,我们见的还少啊?要么是女的勾结奸夫,杀死亲夫;要么是男子发迹,嫌弃旧人,设计杀妻,多了去了!”
祝迎春说:“那更要从动机上查,这种事嘛,文化人有文化人的方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至于杀人灭口,一旦有了杀机,那就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所以,我们要找到理由,这个理由找到了,黄怀聪是人是鬼,也就真相大白了。”
余鲜说:“那我们就按这个方向查。”
祝迎春说:“不管他是陈世美,还是要离,或者其他什么人,是狐狸,总有尾巴。”
众人皆笑。
郑良说:“我们就揪狐狸尾巴呗。”
关达仁逗乐:“狐狸屁,可臭。”
郑良笑问:“你闻过啊?”
关达仁笑说:“闻过闻过,狐臭、狐臭嘛,狐狸屁臭。”
众人说闹了一阵,余鲜一脸神秘,“哎哎”叫着,说:”我听了个消息,爆炸新闻。”他用左手捅了捅关达仁,眼睛却望着祝迎春,压低了声音,说,“南京已被共党军队攻陷,百万大军用三天时间突破长江天险,这蒋家的天下,怕是不保了。”郑良瞪起眼珠子,说:“不可能吧?汤总司令不是言之凿凿,说南京城固若金汤,共党没三个月时间,拿不下来嘛?”余鲜拉低了嗓门,说:“这我还能瞎编啊,共党广播里说了。”郑良略感吃惊,调侃道:“你听共匪赤色宣传啊?人家何大队长这时候正跟疯狗似得乱咬,你不怕被……”余鲜竖起中指,说:“我怕个屌。这时候进去了,还是共党壮士呢?”祝迎春很平静,说:“是真事。内部消息还说,共党刘邓所部,正率大军向福建攻来。”
一番话,让室内顿时陷入死寂状态。
良久,祝迎春说:“我说你们是抓过共党要员,还是欠着共党血债啊?”
郑良、关达仁、余鲜互相看了看,笑起来,齐说:“没有,没有。”关达仁说:“何队长把他那个侦缉队早当成自家后院了,防我们,就当防贼似的,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余鲜附和道:“怕我们抢他生意。我听‘钱盒子’——欧,就是上周辞职去香港定居的钱玉枝,他讲,他们侦缉队,办共谍共匪案,吃死!查抄到的共党房产、财产,大都进了他们个人腰包。这歹仔讲,他手上就变卖过三套共党房产,吃死死喽。”
片刻,余鲜才用案卷重重拍打着茶几,说:“江山易主,改朝换代。这时候,我们还他妈在这里为政府卖命,还不如回家守着老婆孩子,听天由命吧。”祝迎春说:“我们这是为政府卖命吗?政府可两个月都没发薪水了,我们就是尽一个刑警的本分,昭雪沉冤,伸张正义。”余鲜用方言嘀咕了一句:“拱趴(福州方言:吹牛)谁不会?!”关达仁拿手指暗暗捅了余鲜一下,说:“这事还真得听队长的,我老连长可从北平来信了,你们想不想听?”见众人都支起了脖子,关达仁卖了个关子,才说:“我这老连长啊,跟我一样,也是常德会战后负伤由政府安置进入北平市警察局的,他说,共党接管后,称他们这些人为‘政府留任人员’,给出路,给饭碗,就是要审查、甄别、考核,还要办学习班……对了,我老连长还有一句话,说是有立功表现的话,那待遇就更不一样了……”祝迎春说:“我们这些人无党无派,不怕……所以说,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是——尽人事、听天命。我就相信一句话,不管是谁坐了天下,也容不得匪盗横行。再说了,我大福州是什么……逢兵不乱,逢饥不荒,逢灾不染,历史课白学啦?”郑良摇头晃脑朗诵道:“襟江带湖,东南并海,二潮吞吐,有河灌溢,海滨邹鲁,而自古记之……”
四人正热聊中,门口”嘟嘟嘟”响起了轻盈的敲门声,却是局长秘书办的夏影心秘书立在了门口。夏秘书怀中抱着一摞文件,笑容可掬:“祝队长,有空吗?徐副局长请你去他办公室一趟。”祝迎春应道:“我收拾收拾材料,马上到。”夏秘书就微微点头,扭着腰,“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走了。
关达仁和余鲜相视一笑,很暧昧。
祝迎春责骂:“笑什么笑?!”
关达仁双手撑着膝盖,半撑起身体,笑说:“你忙正事,你忙正事。那我们,撤了?”
祝迎春起了身,把桌面上的记录本、案卷、访问笔录等材料归整齐了,斥道:“滚滚滚。”就向门外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指着桌脚下的竹篓说,“这篓河鲜,你们两位组长,一人一半。”
关达仁“嘿嘿”笑着,喜上眉梢,说:“还是队长体恤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