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自珍有余
江筠收到一封三日前的急信,算算时间,人应该也快到了。
她在澧水巷巷口徘徊。当初给思遥的地址是这个,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苏合和香染都在清苑未归,她拿着进门的钥匙。但为了郑余好找,还是在巷口干等着。
半个时辰后,白日渐西沉,巷口终于有车马过来了。
她迎着落日走过去,跳下车的果然是钟年。她身上男装打扮,几个月不见,个子又长高了不少。
“江姑娘,我们回来了!”她高声招呼一句,忙着搬箱笼下车,几个包袱都胡乱串在手臂上。江筠替她分了一些,钟年腾出一只手牵郑余下来。
“几位小姐,要小弟帮忙搭把手吗?我看东西还不少呢。”车夫看起来和钟年差不多大,他好心问了一句。
钟年摆摆手,准备打点他路费,但江筠却喊住她,和二人商议说,“我现在不住这里了,停放行李有些不方便。不如先把东西送去客店,详细的住处后来再商量。”
她俩同意了,又将行李送上车。因这次思遥是悄悄回来的,怕在大客栈撞见熟人,所以选了个新开的小客店。安顿好她俩以后,江筠才独自回到白石巷。
翌日和思遥商议住处。江筠觉得芙蓉巷不错,离她住的白石巷也近,巷尾有几处空屋,而且周汀住在巷口,他俩或许也有个照应。不过按思遥的性子也不一定要人照应。
说明那处地点以后,郑余对此无甚不满。于是江筠替她找房东,因是她以前问过的熟人,所以租赁很顺利,行李箱篋也一齐搬过去了。
在替郑余收拾新屋时,她一直觉得如在梦中。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有点像话本里出奔的女子。不过主仆二人,可比那些男女俗事新奇多了。
忙活了一天,新居收拾妥当。二人焚香沐浴后,要请江筠吃个小宴席。
“我方才经过周汀那里,他还问我去哪里忙活呢,要不要叫上他?”江筠问。
钟年摆摆手说,“小姐还是不喜欢男人,叫来不妥。”
江筠正要点头,郑余道,“无妨,叫他来吧,正好有事情要说。”
看她脸上,是皱眉凝思的神色。看来真有要事,她去唤了周汀过来。
周汀听江筠说过,郑余看见男子会犯恶心,所以特地带着扇子来遮面。
“郑姑娘,别来无恙了。”他打了个千,只露双眼睛在扇面上。
江筠劈手夺了他的扇子,笑骂道,“别扭扭捏捏的,讨人嫌了。”
郑余目光不曾落在他身上,只是淡然,也不见一丝脸红。江筠知道她心里确实没有什么男女之事,便觉得自己以往的想法太浅薄,于是正坐了听她说话。
自从他二人离开校书阁,很快就添补了几个新及第的进士,缁衣学士是由内宫的沈祎接任的。后来新来的进士做事潦草,被吏部的大臣重责,整个校书阁都受了牵连。再后来沈祎不知怎么得罪公主,左迁至河中,在路上不幸意外身亡。
她觉得仕道险恶,在宫里也担惊受怕的,于是告病辞京回乡。原本也想着叫上雪音,但她在御行司无法脱身,自言有守天地君王之命,所以她和钟年先回来了。
听闻沈祎逝世,周汀的脸色顿时惨白。毕竟那是他儿时挚友,再龃龉也不至于到生死相隔的地步,他手脚都在发颤。后来他又想,沈祎会不会是李代桃僵,因为他二人身形相仿,都是缁衣学士。
江筠也不敢细想,只是替他去拾跌落的扇子。
“我哥哥,还好吗?”他问郑余,一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颤。
郑余点头说,“周大人一切都好,据说又要晋升了。”
周汀略松了一口气,又问,“圣上龙体安好?”
“圣上近来气色不比从前,听端姑娘说……可能怀了龙嗣。”
周汀江筠两人都沉默地点了点头,不敢再妄议。
不一会儿酒楼里的杂役来送茶饭了,周汀想起绣襦还在家等着,又一时难解心中苦闷,客套几句就起身告辞了。二人没有强留他。
许久不食辛辣,思遥有些不习惯,吃出了满头大汗,钟年也冒着火四处找水喝。
“思遥,你真的不回家了,积蓄够用吗?”江筠担心她。
郑余思量道,“俭省点,大概能撑持个三五年。”
江筠点点头,那大可放心一些时日。
“只是我在京城还有几个学生,暂时让雪音替我照顾着。我问过她们了,都愿意跟来江中,所以我要在年底前接她们过来。”
江筠记得钟年提过她们。那这样还是要做事,坐吃山空可不行。
她问郑余要不要做麓竹书院的校注,只不过是编外的散活,酬金比不上宫里。如果她不想校书,天行书社还缺一个主编,可以斟酌了再做决定。
郑余听了很感动,思索良久,还是想做书院的校注,毕竟是老本行,好上手。
“你回来盛陵,家里人全然不知吗?他们会不会怀疑你,托熟人去打探?”
“我只说宫里调遣,涉及机要,长久都不能联系。临行前我还寄了一大笔银子,就当花钱寻个清净了。”
江筠听了默默不语。郑余几个月前就在信里抱怨,说家里人催逼她回乡嫁人,否则就是伸手要钱,只此二事而已。这样的家确实不回也罢。
钟年撤了碗碟,三人一齐在庭院里看星星。
郑余问她,“你在盛陵,有听说过我家的事吗?”
江筠回忆道,前月他弟弟加冠,郑家办了一个极尽奢豪的酒宴,她在陋巷亦有所耳闻。
郑余唾骂了一句,打肿脸充胖子。郑家已经渐渐没落了。从前也是靠木材、造船业发的家,后来林毁地荒,改做丝业。但是和江东的丝绸竞业不敌,两年折了老本。现在大抵由奢入简难,还是旧日的做派。
江筠劝她,“不值得为这些事动肝火,姑且先保全自身,来日再作他议。”她发现郑余眼角红了。
平日见她都是淡泊宁静的模样,只有提起家里的事,她才会大失分寸,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总之你先将息几日,到时候我派人给你送书稿来。”她拍拍郑余的肩膀。
郑余靠着她望天。仰看无云的夜空,却是一点星也不见,唯有月华著一轮彩辉。
“云儿——你在吗?”孟桓在围墙外面呼喊她,引得深巷里的家犬齐声吠了起来。
“在,别喊啦。”她朝墙外答了一句,又转头和郑余说,“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郑余牵她起来,姑且送她一程。月光照在庭院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如黄昏时她来接风,影子也伸长重叠着。
在微弱的蛩声中,郑余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她说,“我羡慕你,如今你身心皆是自由的。”
江筠握住她的手,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开解。她轻声叹道,“自诞生起,你也是自由的。”
她听见背后爆发出嚎哭。这哭声像是包含了二十多年的委屈。从此她不再奢求,也不再争那无爱的现实。因为她说她是生来自由的。
比起那闺阁里打扮精致的傀儡,比起乡舍中有无尽苦役的女儿,她自由,也愧疚。只是释怀也才开了个头,那旋涡里搅动的恶水,一时不能流尽,她要哭一哭。
吓得钟年提着水桶来问她,小姐怎么了?江筠让她继续打水,这里无事。
只是有人蜕生,有人疗愈。多少女子被迫在那狭小的井栏边徘徊,受限于天地,所以只是拿得起,放不下。要不是明君在上,这样能断舍离的桃源般的日子,恐怕也只有神仙能享有。
郑余用手绢擦干了眼泪,虽然眼睛还有些红,但她终于释怀地笑了,“去吧。”她在江筠背上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