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参商之虞
“哟,两位贵客来了,里边请。”奇居客的跑堂领二人进去。
江筠边走边问他,“刚才的长命锁多少钱,我回去给你。”
孟桓想了想,说道,“先不计较了,反正能从稿酬里扣。”
正走到厅堂,里面却一窝蜂乱糟糟的,好像有几个人在动拳脚。
“姑娘别怕,小店会处理好的。两位这边上楼雅间。”小二忙挡在他二人身前。
江筠转脸看了一眼,喧哗的都是一群十四五岁少年,还有几个穿了营装,是盛陵督卫的人。那个骑在人身上的,不是向毅的随从尚思铭吗?
她喊了一句,思铭果然抬头了,但他的手仍握拳控制着胯下的人。几个看客识趣地为她让开路。
“怎么回事?”她问。印象中思铭是个很腼腆的人,头一次见他这么冷峻的面容。
“没事,我教训一个杂兵。”
“你敢动我试试,等我练两年打得你屁滚尿流!”地下那个被压制的少年怒吼道。尚思铭听了一把掐住他脖子。
“别冲动,有话好好商量!”江筠忙制止他,地上的少年已经憋红了脸,众人也忙赶来扶他俩。
这挨打的不是庄昊吗?江筠仔细看了看,不就是那个茶楼跑堂吃垮店家的孩子。半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以前看他就是个孩童模样,如今像个少年了。他比思铭还高半个头,也有一身肉。
庄昊看她眼熟,倒是先认出孟桓了,“你是苏合姐的熟人。”他转脸看江筠,“你长得很像姐夫。”
孟桓笑着摇他的肩,“对啦,她是你姐夫的亲妹妹。你小子怎么回事?弄得鼻青脸肿的。”
庄昊恨恨地瞪了思铭一眼。尚思铭撇开脸,全然不把他放眼里。江筠问了周围看戏的少年,两边人又吵起来了。
原来江中近来募新兵,庄昊他们刚入选营卫。几个人正在茶楼庆贺,听见邻桌是从京中调来的老行伍,他们瞧不起这里潮湿溽热,蛇虫遍地,还嘲笑江中人的口音,说是把《化龙记》念成“化脓记”。
庄昊一行气不过,也笑他们长得像罗刹鬼,还是晕船的废物,隔夜饭都能呕出来。后来自然变成了拳脚冲突。最先动手的庄昊被思铭按住了,就是他俩来时看到的样子。
“算了算了,一点小事你们也能闹成这样,害得人店家都做不了生意。”江筠拉他俩坐下,先各打五十大板。
“你要打我是吧?去轻袭营。”尚思铭垂眼看他。庄昊气得握拳砸桌,被孟桓按住了。思铭身旁有个缺牙的黄衣少年,着急打圆场说,“大哥要栽培你呢,他是营长。”还呲牙咧嘴地自报家门,“哥哥姐姐好,我叫谭大。”
“你先带他走吧,别留在这里丢人现眼。”思铭对谭大说。庄昊骂骂咧咧地推开他们,又和原来的朋友结伴走了。他只和江筠孟桓道了别,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孟桓殷勤替思铭倒茶,嘴里调侃道,“来,小军爷,消消气。”
思铭接了茶,脸红了一红,好像变回以前的少年郎了。
江筠问他,“你不是在向将军府里吗,怎么在这里和别人起冲突?”
思铭道,“我随将军出来办事。他现在汪大人府里呢,要我在这边候着。”
江筠知道他们忙公事,点头不再多言,尔后又笑道,“思铭身手真厉害,那么大块头也能轻松拿捏了,真叫我大开眼界。”
他红着脸谦让道,“那小子出拳只有莽劲,一点章法也没有,我也就欺负他手生了。不过既然他和姐姐是熟人,我以后就多照顾照顾他。”
“哎,不错。还是小军爷会说话。”孟桓奉承他。
思铭脸更红了,忙让两人不要再调侃。突然他又想起什么,在包袱里找了半天,“这是向大人要我交给姑娘的。本来打算明天送去书院,既然见到姑娘了,就不专程跑一趟了。”
江筠接过他递来的东西,一看是前朝金石录的孤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姑娘怎么不要……”思铭渐渐没了底气,他看孟桓也是一脸不悦。
“思铭,你拿回去吧,不用送来了。”她起身要走。
这时向毅从厅外进来,原本是垮着脸按剑的姿态,见到江筠,立刻大展笑颜,“江大小姐也在啊,可太巧了。”
他很久没见着这一对了,自然觉得亲切,可是看江筠脸色难看,才想起朋友犯了大错,一时噤了声。
“江筠,他就是个该掌嘴的傻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向毅急得直呼她姓名。
“我不往心里去,凭什么?!”她当着他的面厉声痛骂了宋淳一顿。看得出来是绝然的恨意,宁愿一辈子不相往来。
他听得头上直冒冷汗,问怎样才可以原谅。
“即刻去死!”还说向毅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也就不要再和她有瓜葛。
这一番痛骂弄得他里外不是人,但他情理上更认同江筠。反正是宋淳不对,他活该的。他把这些话原封不动转达了。
又过了几日,江筠几乎要把茶楼的事情忘了。衙司里有人传来一封书信。
是督卫营发出的。她原本看都不想看,但注意到署名是宋允,忍不住身后一个激灵。他都把二舅请来了,或许有那么一丁点说话余地。
江筠去约定的地点会面了。可她先回了一趟白石巷,带着孟远山一块儿去的。
这会子孟桓候在门外,他身旁站了一个黑衣青年。那人和他差不多年纪,半身穿戴甲胄,左眼蒙了眼罩,身姿笔直得犹如劲松。他猜测这是她舅舅家里的孩子。
两人都静立着没有说话。孟桓听见门内有江筠的哭声。听她说过二舅与宋宜然感情深厚,离京后仍有数年来往,想必是很疼爱她的长辈了。
江筠的眼泪像擦不尽似的,宋允也含泪抚摩她的发顶,“看见我儿安然无恙,舅舅心里踏实了。”他比记忆中更苍老一些,眼角也生了不少皱纹,但看她的眼神仍是极其慈爱的。
“箬叶如今可好?听你大舅说,你不愿意留在府里,去宫里头做了校书郎,后来又调任江中了?”
江筠点头说,“嗯,我年前还见过舅妈呢,她一切可好?目前我在州府的麓竹书院,和以前做的差事差不多。”
“你舅妈她一切都好。”宋允笑着说,又有些担忧她,“我儿还和以前一样,是半点不会阿谀的好孩子。只是日子过得可艰苦?”
江筠答道,“衣食无忧,尚且自立,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
宋允点头称是,不再说什么了。江筠顺手为他沏茶。
两甥舅原本有许多话要说,但宋允看见屏风后的人影焦躁了一阵,只好皱眉叹道,“舅舅今天,也是来做一回和事佬的……”
话音未落,江筠抢白道,“我不见他!他来只怕脏了我的眼。”
“好孩子,是他有错。我已经扇了他几耳光,还特地押那蠢货来请罪。”宋允安抚道。
宋淳急忙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跪着求她原谅,“箬叶,你要是还有气就刺我几刀泄愤。”
宋允被他气得不轻,抬手一耳光扇过去,“什么死样子,还敢来耍横威胁人,怎么就没有一点在邠西的稳重?”
“舅舅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再信任他的,您也不会逼迫耗子同猫和解吧?”
“上回真的是我一时糊涂,何况我不是什么也没做吗?我敢当着舅舅的面,以死明志,决不伤你分毫。”他抽剑投到江筠脚下。
宋允看不得半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原来还以为他是可造之才,怎么就沦落成这副德行。果然还是像他亲爹。
江筠还是很生气。按她的性格是不会退让半步的,而且她讨厌的人应该离她越远越好。只是僵持太久,也太不给舅舅面子了,姑且让一步。
“生辰什么时候?”她问。
他俩都有些吃惊,以为听错了。
“十月十一。”宋淳答了。
“那到这时候以前,你都别出现在我眼前,我等新的一岁再原谅。”她道。
“好!”宋淳从地上爬起来。
“快滚吧,”宋允笑着摇摇头,心想两人果然还是有些孩子气。
“我是给舅舅面子,你以后要是再威胁我,让我心里不痛快,那就老死不相往来。”江筠说道。
宋淳将佩剑重新收好,嘴里说,“知道了。”和那日比,他眼神确实消停不少。
他开门走出去,撞见一左一右两个门神。戴眼罩的青年喊他淳哥,另一个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他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筠喊孟桓他们进来。
宋允和她介绍黑衣青年,“这是你昶哥哥,我记得你们小时候见过,我带他来的。”
江筠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就见过一次,六七岁的时候。”
“是呀,你昶哥就大你两个月,我带他过来陪你过六岁生辰。他来以后上吐下泻好几天呢。”
江筠笑道,“想起来了。没想到哥哥小时候体弱多病的,现在看起来这么英姿勃发,真叫人意外。”
宋昶向她略点了一点头,笑容很是和煦。他举手投足间有比同龄人更稳重的气场。只是可惜这么年轻负伤了,独眼总是可怜。
“妹妹在担心我的眼睛吗?”他看出她的心思了,伸手扯开眼罩说,“还没好全,可不是瞎了。”左眼还有点肿胀淤青。
江筠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
宋昶又笑着说,“妹妹还记得六岁的生辰礼吗,我收到的是你送的玉牌。前年在战场上差点被刺伤,多亏了那块玉牌,跟护心镜似的。只可惜全碎掉了。”
江筠才记起来,原来身上的玉佩是和宋昶交换来的,一时有些感慨,“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不可惜的,到时候我再给昶哥送一块。”
正说着,酒楼里安排人过来送茶饭,差不多也到饭点了。
后来问起孟桓,江筠红着脸低下头,不好意思开口,但态度已是朗然了。
“还用问吗,肯定是妹妹将来的夫婿啊。”宋昶朝他爹挤眉弄眼。
孟桓向宋允恭敬地献茶。他那布满细纹的眼角舒展开,接了茶,细细打量着孟桓。
“不错。清风飘逸,如水至察。”他对孟的评价很高。
孟桓行了一礼,面色庄重道,“舅舅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云儿。”
“到时候办喜事了,舅舅替你们操持。”
江筠忙摆手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先不着急说这个了,舅舅也是调来江中的吗?”
宋昶摇摇头,说是调去江南道驻守,听语气不是很顺心。河西近年战事吃紧,重将却接连调走,看来还是忌惮宋家的势力。她敏锐察知了,便不再提这茬。
宴席上聊了不少轻松快意的事情。待到酒过三巡,江筠想起来什么,她说江南道府有一个发落的乐奴,就是之前裴陟的幺儿裴绮,希望舅舅能保他周全。宋允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