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污名
江陵夫人很随意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想隐瞒的意思。
那时候,她正在插着未完成的花,神态悠闲又慵懒,涂着寇丹的手指纤长优美,一身华贵的丹青色锦袍,用的是上好的云锦,绣的上好的苏绣,看起来贵不可言。
修剪好最后一枝,她将花瓶推到楚衍面前:“好看吗?”
楚衍点头。
“江陵夫人插花的很好看。”
没有恭维,江陵夫人审美极高,插花造诣也是登峰造极,即便随手一插,不懂插花的人也能体会到其中的美感。
那花用的是上好的兰花,并不是这个季节盛开的。
“你父亲最爱兰花。”提起江渡,萧蔷冷傲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柔情。
她就当着楚衍直言不讳地提起了江渡,没有丝毫顾及。他喜欢什么花,这么多年依然记的一清二楚。
说者淡定,听者却不是这么淡定。
在牢里听到江陵夫人和陈知州的谈话,她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而今,不过交谈几句,她更意识到,江陵夫人爱她父亲这般深切……
“大人,姑娘,请喝茶。”丫鬟将茶水端了上来。
楚衍抿了一口,入口回甘,是上好的茶叶。
“我在城门口初见你时,便觉你有几分似故人,原来竟是他的女儿,也是一种缘分。”可能是爱屋及乌,萧蔷走近,亲切又和蔼地握住楚衍的手,目光带着友好和善意。
她的身上有种岁月留下的风情与优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楚衍并不讨厌萧蔷这贸然又唐突的举动,竟莫名觉得有些亲切。
她斟酌着询问道:“冒昧问一下,您与我父亲的关系是?”
萧蔷嘴角牵起一抹笑,有些牵强。
“我是他妹妹。或者说,更准确说,江渡把我当做妹妹。”
楚衍讶异,江陵夫人竟然和她父亲有这么深的渊源,这是她前世所不知道的。
她不由想起宫中困惑她已久的传闻,总觉得或许萧蔷知道,便问了出来。
“宫中传言,我父亲与宫女私通,企图私奔,被楚帝抓了现行,当场枭首。您可知晓。”
江陵夫人露出讥讽的笑容:“哪有什么宫女?那人是我!”
楚衍心中惊涛骇浪,手不自觉地握紧,再握紧。
宫女竟然是江陵夫人!也就是说当年她也在场!只是,她为何会出现在楚国皇宫?
已知江陵夫人喜欢她的父亲,难道,他的父亲也喜欢江陵夫人?父亲真的为她通敌叛国了?
楚衍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她忍不住道:“那我父亲与梁国通敌叛国之事,可是我父亲为了你,真的……”
江陵夫人打断她的猜测,言辞激动:“你当清楚你父亲的为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那日确实想带他走,却不是私奔!我听说有人揭露他通敌叛国!罪证确凿!那狗皇帝要问罪,我是要去救他!没想到有人竟从中作梗,陷害我们!那狗皇帝被蒙蔽双眼,是非不分!”
她竟骂楚国的女帝是狗皇帝……
楚衍有想过她父亲通敌是被冤枉的,没曾想当年的真相竟是这样,胸腔涌起不知名的怒火。
通敌是假,私通也是假!一桩桩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哪里还有他父亲的活路……
而她父亲背负污名这么多年!连死都不能安生!
楚衍记得女帝召见她时,一口一个背叛,一口一个负心人!到底是谁在负心!
“若他对我真有情意,我早在他进宫前就把他拐到梁国做驸马了!还用得着拉他私奔?”
江陵夫人说着说着,讥讽愤懑的情绪变成了无力和忧伤。
她眉眼染上些许落寞。
“他若对我真有情意,而不是……就好了……”
当年,听说楚国冬日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在梁国从未见过雪,玩心重,便大着胆子,偷偷溜到楚国,路遇劫匪,幸得江渡出手庇护,将她带到京城。
江渡那人是家中嫡子,天纵之才,年纪轻轻便文采斐然,聪慧过人,家中对他寄予厚望。而他确实不负所望,十六岁便状元及第,一举成名。
他谦恭温润,如陌上君子。萧蔷只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跟在他后面做起了小尾巴。
他虽爱读贤书,却并不迂腐古板,谈吐风趣幽默,很有自己的见地。
江渡人缘很好,那时还有着少年心性,从不拘着自己,想玩便去玩,劳逸结合,不过他的自控能力非常强。
萧蔷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无家可归。江渡便待她像妹妹一般爱护,在外面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带给她,还会给她亲手做糖人,带她出去打雪仗。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通通都会带着她。
甚至,她来历不明,在江家受到排挤,被围着冷嘲热讽时,江渡会略过人群,将她护在身后,告诉那些人:“萧蔷,我妹妹,今后莫在欺负她。”
这样的人,怎能不喜欢?
她本以为少年也同样对他有好感。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萧蔷不喜欢楚容,第一眼她便觉得这人满腹心机,情绪内敛,步步皆是算计。
可,江渡陷了进去……
她从来没见过那般的江渡,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因为楚容的一举一动,或喜悦或难过,喜怒哀乐皆为她一人。
本来有什么好吃的都是想着萧蔷,可自从认识了楚容,他便事事以楚容为先。萧蔷嫉妒地发疯,却也无可奈何。
若楚容真是良人,她便祝福,可楚容并非良人,她怎能放心把自己的心上人交给她……
萧蔷冲到江渡跟前,质问江渡是否对她有几分情意。
江渡却温柔又无奈对她说:“萧蔷,我只把你当我妹妹。”他温柔又残忍地划清了界限。
萧蔷是一国公主,她有她的骄傲,这一问已是她卑微的极限。她不会因为喜欢或嫉妒做出什么发疯的事情。
滑稽的是,楚容那人并不懂珍惜,经过腥风血雨的宫斗,一步步爬上帝王的位置,疑心病越来越重,以为江渡喜欢的是她,杀疯了眼,亲手斩杀了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简直可笑。
萧蔷觉得江渡眼光不太好,不管是对朋友还是择爱人,总是看走眼。
他待她一心一意,那人登上帝位却是左拥右抱,还说什么逼不得已。
深情被辜负,她带给了江渡无尽的哀伤与落寞。
楚衍听了萧蔷的话,心中不是滋味,没有再追问。江陵夫人回忆起往事,也没有什么心情再交谈。
吃过午饭便说自己乏了,要回屋休息,让傅云执这个侄子带着楚衍在府里闲逛。
傅云执便拉着楚衍在花园散步,却看到本该休息的江陵夫人一个人入了后花园。
楚衍想着这是人家的私事,本不想跟过去,可傅云执却说。
傅云执声音冷淡:“你不想去看看江陵夫人藏了什么秘密?”
楚衍眉梢微挑:“这不太好吧?”去人家府上做客,还要去看人家的秘密。
倏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眸微微眯起。
她就说傅云执为什么非要把她拖到花园散步,明明江府那么大,有那么多可以散步的地方。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他既然提出让她去看,那就肯定与她有关。
楚衍改口道:“既然傅大人这个做侄子的邀约,我便去看看。”
他们跟在江陵夫人后面,看着她按下一块假石,假山后面轰然开了一道门,江陵夫人走了进去。
本来外面温度还好,进到密室,楚衍竟感觉到有丝丝寒意侵蚀到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比常人要怕寒,穿的本就比常人要多。
还没等她搓手臂,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就披到她身上。
楚衍抬头看傅云执,问道:“给我披了你穿什么?”
傅云执神色淡淡:“我不冷,倒是你,别又受凉了。”
楚衍也没矫情,心安理得穿上了,谁让她身子骨弱呢,要是再冻着了,少不得一番折腾。
越往里走,温度越低,像是要进冰窖。
楚衍和傅云执与萧蔷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
他们看见萧蔷走到了一樽冰棺前,冰棺未曾合上,里面似乎躺着一个死人。
楚衍离得远,看不太清,但看体量,那个人应该是个男人。
萧蔷的府上藏了个男人?
只见江陵夫人眸中交织着柔情与哀伤。
“这么多年,你还是未变,我却老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还有她的发髻,那里面有她藏着的银丝。岁月不饶人,曾经跟在他后面跑的小姑娘也生出了华发。
“我用了十年时间,用尽一切办法,却还是做不到。”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醒过来?”
她一直觉得,那个男人只是睡着了,并不是死去了。
费力打造一樽冰棺,耗时耗力去保全着一个死人的身体,萧蔷的爱人。还能是谁?
楚衍不算愚钝,稍微一想,便大概猜到了,根本不用上前去看。
她猛然看向傅云执,眸色说不出的复杂,难怪傅云执要带她来。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她说着说着,眼眶逐渐泛红,许久未曾出现的泪竟然一下子盈满了眼眶。
那人还能是谁?
答案昭然若揭,那躺着的赫然是她的父亲江渡!
“你早就知道了!”楚衍声音肯定。
傅云执薄唇微抿:“我以为,你想知道。”
他们交谈的声音并不小,即使隔的远,萧蔷还是听到了。
“谁?”她突然出声,眸光陡然凌厉,一下子将放置的剑抽出来,浑身充满了戒备。
躲在暗处的的傅云执和楚衍站了出来。
从猜到那个人是江渡的那一刻,楚衍就没想过要躲藏。
萧蔷看见来人,微微错愕,身上的戒备一下子收了起来。
“是你带她找来的吧。”萧蔷看向傅云执的眼眸复杂万千。
傅云执却道:“姑姑,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
楚衍却是再也听不进去他们的对话,她红着眼,一步步上前,直到,手触及到了冰棺,冰冷的气息瞬间传入骨髓,她却浑然未觉。
只见冰棺里,男人一袭浅青色衣袍,如文人雅士,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阖着眼,纤长的睫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眉间似带着雪,容颜俊美异常。
他的唇似乎天然有着弧度,微微弯起,温润柔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让人一眼便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若是不是脖颈处的刀疤缝合明显,真会让人误以为他不过是睡着了。
他是被人一刀砍了头……
那喷薄在脸上的血仿佛还有余温,触目惊心。
楚衍恍惚地恍若隔世。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自己的父亲了,有两世之长。
那个温柔如水的男人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淡,面容越来越模糊,淡到楚衍曾几度怀疑,儿时的经历只是她的幻想,或许,她没有这么好的父亲,也不配有。
“父亲,我想吃桃花酥。”
“姩姩乖,父亲给你做。”
“父亲,姩姩睡不着。”
“那父亲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父亲,我脖子上为什么一直挂着这个锁啊?”
“那是长命锁,愿我的姩姩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
“父亲,她们在玩荡秋千,好好玩!”
“别闹你父亲,母皇给你做。”
“姩姩真乖,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母皇最喜欢姩姩了。”
……
难怪,她找不到自己的父亲的骸骨。上一世到这一世,她始终找不到自己父亲的骸骨!
楚衍莫名有些悲恸,她忍得身体都在发抖,青筋暴起,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楚衍,想哭便哭出来。”身边,有人温柔地对她说。
原来她是想哭……
楚衍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她猛然跪了下来,哭出声来。
她浑浑噩噩过了一生,才找到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真的存在的,她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
满室寂静,只有她的哭声。
哭完以后,她站起身,看向在一旁没有作声的萧蔷。
“夫人,我父亲缘何在你这里?你为何将他冰封?”
萧蔷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却不觉得疼。
为什么会在?她偷的。
她觉得楚容不配见到江渡。
为何冰封?
她想要江渡活过来……
“夫人,让父亲入土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