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遇雪霜
瑾言愣怔着,见萧元慎眼睛里蓄着一点怒气,一双眼睛隐隐泛着红,仿佛那漆黑的眸子底下,有岩浆的烈焰舔舐澎湃,那是少年人的莽撞。瑾言有些怯了,若是自己的回答,真的如一点桐油落进滚烫的岩浆里,会迸发出什么来。
她只能咬了咬唇,反过来问道:“陛下何有此问?”
萧元慎直勾勾觑着她,见她都是透露着迟疑的小心与防备,有如兜头一盆凉水,把那点火星子灭了个干净。良久,他收回了目光,一拢缰绳:“罢了,陈卿家不必介意。”说着,他径直打马而去,直奔前面,再没别的话了。
瑾言放下帘子,才发觉手里沁出了一点汗。方才她很怕,怕他会说出让自己无法转圜的话来。
车驾停在乾明门外,遇见李景耀所领的锦衣卫,他正在清点人马。
萧元慎从马上下来,信手将马鞭扔到了严如水的怀里:“不必了,表哥,你跟朕来一趟。”
他回过头来,瞥了瑾言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
正是日薄西山的时候,时间不尴不尬,从这里走到承光殿,不多时就要宫门落锁,可若现在回去住处,说起来也算是早退。
瑾言立在黄昏的光中,正犹豫,却见兰姑姑领着两个女官过来。瑾言见过礼,兰姑姑垂手肃穆道:“陈司籍,正好你回来,太后她老人家宣召,命你去慈宁宫问话,跟我走一趟吧。”
瑾言低头瞧瞧自己这身男装打扮,有些迟疑。严如水乖觉,在一旁道:“瑾言姑娘穿这一身衣服见太后怕是不敬,还是去承光殿换了衣裳再去,劳姑姑略等一等。”
“严先生,你我都是在主子跟前当差的。我等一等不要紧,可叫太后老人家久等就不好了。您这是在为难我。”
她话说完,眼角刀风淡淡扫过严如水的脸,严如水恭敬地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一句。瑾言也只好匆匆随兰姑姑去了,待她们走后,严如水摸了摸脖子,打了个寒噤,慌不迭提了袍子往承光殿的方向报信去了。
慈宁宫里,静谧无声。兽头香炉里香气袅袅升腾,这味道不似保和香的味道,闻着多了些甜味,也叫人头昏昏沉沉的。瑾言跪在绵软的地毯上,给太后行了大礼,李太后坐在榻上,低头翻阅着文书房送来的内起居注,问道:“为何这几日不见皇帝在后宫的起居记录?”
太后声音若深潭之水,平静无波。她言语中没有责问之意,但不叫瑾言起来,便是惩戒。
瑾言匍匐在锦绣软毯上,据实回道:“移宫之后,陛下分外勤勉,在外朝处理政事,臣身为内臣,又是女子,不便跟从。”
“他若真把心思用在朝政上倒好了。”太后笑笑,依旧问道:“那你这几日在承光殿都做些什么?”
“将入围殿试的考生和考卷信息汇总起来,呈交给皇帝。”
太后沉吟:“看出什么不妥了吗?”
“锦衣卫报上的消息并无什么不妥。”瑾言拿捏着话语,力求不引出今日这桩案子来。
“你不说,老身知道他想要作什么妖。”她乜了眼瑾言身上的装束,抿了抿唇,“瞧这一身打扮,准是被他拐出宫去了吧,去哪儿了?”
若只说一个成贤街又太扎眼,可若是扯谎多说几个,太后倘若回头问起御马监的人来,一准要牵连出那几个书生。瑾言只好装憨:“瑾言在观中深居简出,不怎么去街市上转悠的,过了棋盘街瞧花了眼,实在分辨不出具体地方。”
太后的目光落在瑾言的脸上,黄昏的光线透着窗子照进来,她微微眯缝起一双美目,眼里凝着精光。
良久,她才点了点头,看不出她到底信没信瑾言的这套说辞,她只是伸出手来,虚扶了瑾言一把,叫她起来,坐到自己身边,又爱怜地拍了拍瑾言的小脸,仿佛她是个孩子似的。
“你这丫头,分不清街市不要紧,可东西南北总要拎得清,不然这宫里这么大,迷了路可怎么好。皇帝年轻,求上进,不是坏事,但有时候脑子一热,叫人挑唆,好事就成了坏事,你在旁边要提点,不要跟他一起上头。就拿这科考一事来说吧,都说是天子门生,可这天子哪里有真正的门生。满朝文官,你是我的座师,我是你的年兄,系在一条绳上,牵连成网,你寻思着牵起一条绳来,结果却是把大周从上到下拽出泥潭,沉年的脏东西你看着都害怕,丑事都被你捏在手里,还能安心给你办事吗?我说这话皇帝听不进去,可他待你不同,你劝着点,他能听进去。”
可若是一味求稳,任由污泥积淀,积弊丛生,这样稳定的朝局要了又有何用,倒不如激浊扬清,清正风气。
瑾言心里虽这样想,但也不敢忤逆,低下头去,静静听着太后训诫,太后面上也渐渐和缓起来,抚了抚她的手,忽而哎呦了一声,这才瞧见她手背的伤口,蹙起眉来,“这是怎么回事,今日伤着了?”
坏了!瑾言后背涔涔渗出细微的汗,她咬牙镇定心神,鼓足勇气道:“是微臣自己不小心,瞧几个无赖打架,上去拉架,叫碎瓷片划了手。”
太后听了心疼地吹了吹瑾言的手,问道:“疼吗?”
那样子倒仿佛是自己的母亲似的。太后的目光凝视着,瑾言本来不觉得痛,现在给太后的目光凝视着,倒觉得伤口上像爬着蚂蚁,细细疼了起来,点点头:“有点。”
太后牵唇一笑,抚着她的鬓角道:“你这小丫头,从前你刚陪着澄徽读书的时候,先帝爷和老身就看出来你是个好打抱不平的主儿,跟你母亲似的,有一身侠骨。”
两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太后才松开了手:“你去吧,往后皇帝那边有什么动静要据实说了,再也不要这副打扮了。”
瑾言退了出去,临走时,兰姑姑又给了她一盒生肌膏来:“太后说了,这是祛疤的药膏,姑娘家手上留了疤不好看,过会儿再传太医给你瞧瞧,不然热毒入体生了脓疮就不好了。”
瑾言谢过了她,出了慈宁宫,外头已经掌上了灯。自远处严如水提着风灯,引着萧元慎过来了。瑾言与他四目交错时,垂下头去,行了礼。萧元慎猜得到,太后念着瑾言的家世,也不会为难她,但终究不放心,只吩咐李景耀两句,没再多问,就立刻赶来了慈宁宫,如今见她全须全尾站着,身边的兰姑姑客客气气的,也不说什么,免了瑾言的礼,问兰姑姑:“朕回来给母后问安,母后可用过晚膳了?”
“还未,太后正念着万岁爷呢。”兰姑姑说着,将萧元慎迎了进去,瑾言方才提步入了夜色中。
瑾言回了房中,卸了装束,换了家常衣裳,苏瑶瑶隔着窗子见她屋内亮了灯,便提着大包小包过来了,原来御马监的太监来找她,她不在,暂且把这些白天在街上买的东西寄放在了苏瑶瑶那里。苏瑶瑶知道瑾言陪万岁出了宫,问她可在外头吃过了,瑾言被她这样一问,不由想起自己才吃了两口清汤面,当即一阵委屈:“唉,好不容易出去一次,连糖葫芦也没吃上呢!”
她难得有这样娇娇女的一面,苏瑶瑶忍俊不禁,掩口笑了:“这有什么,万岁这回带你去了,准还有下回,想吃什么还不是任由你挑。我先叫小宫女们热了饭菜,再烧了热水准备洗澡,正好晚上膳堂做了桃花酢、芦芽汤,我还给您留了份盐水桂花鸭。”
苏瑶瑶堆着温柔笑意,利落地吩咐着手下的宫女们忙活起来,自己则陪着瑾言坐下,等太医请了脉,用饭、沐浴之后,两人终于得闲,坐在灯下说话,苏瑶瑶给瑾言上药,瑾言则说起了白天出宫的见闻,又想起自己买好的美人风筝和眼镜,送了给她。
苏瑶瑶戴着眼镜,果然看得清楚了不少,摘下来细细摩挲了镜片,透明的琉璃片在灯下闪着光,她问:“很贵吧?”
“礼物不论贵贱,只是我的一片心意罢了。你有了这眼镜,以后看书做绣活也方便。”
苏瑶瑶吸了吸鼻子,满含了感激:“您待我真好,出了宫还念着我。”
“瞧你说的,我不是你要抱的大腿么?自然要记着。”瑾言摸摸她的头,看得出苏瑶瑶厚道,也吃过不少苦头,因而只要别人待她好,她便可以记挂上一世。
瑾言又想起自己给时辰和柳雪音带的礼物,却不见柳雪音,便问怎么没见着她,苏瑶瑶道:“时辰烧得厉害,她今日不当值,就去安乐堂照看去了。”
柳雪音虽然遇事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态度,对时辰却不一般。
苏瑶瑶道:“她比我还苦呢,只不说罢了,我小时候到底家人还疼爱过,也拿我当做如珠似宝的,她却不一样,父亲瞧她是女孩,把她卖到妓院里,后来也不知怎么,辗转流落到教坊司。她是见了时辰,顾影自怜。”
入了宫,瑾言才知道自己生活的幸运来。这里从来不缺故事,若是细细听来,夜深人静时,总有人于无人处轻轻叹息。她拉着苏瑶瑶和自己睡在一处,枕着胳膊,心里也有些迷惘来:“瑶瑶,你想出宫吗?”
“出宫有什么好的,当初我请贵人送我进宫,便是要搏一个前程的。入宫的时候,奶|子府门口,有父母来相送的,全都哭哭啼啼,我不,我是笑着的,入宫那天还下了雨,雨后升起了彩虹,那是个好兆头,这世上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兆头了。”
瑶瑶说着说着,困倦的劲儿上来了,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瑾言偏过头去瞧着她,她想起时辰,想起那些暴脾气的书生来,希望对他们说又何尝不是最要紧的呢?她从慈宁宫里出来的迷惘渐渐消散了,对太后隐瞒今日的事情,自己这样做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