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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6章 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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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新华似乎猜到了丈夫要回来,听见刹车声就迎了出来:“青云,回来了?”

    夫妻俩打个照面,她又试探着问,“怎么就你自己,小王小李他们呢?”

    潘青云没说话,手指指车后,过去拉开门。这两天突然降温,清寒的夜风猛然灌进车里,却双不由一瑟身子。

    仿佛刚才的争吵没发生过,此时的潘青云声音和蔼:“到家了,走吧。”

    家这个字眼,让却双有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车外的人也没催她,只是手扶车顶站在那里。

    却双探出脚去,才下车,就与魏新华的目光撞在一起,她顿时胃火上涌,倏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这是你魏阿姨。”潘青云语气平静,说着又看看小女儿,“你妹妹天朵,你们应该早就见过。”

    却双不说话,直接无视那对母女的存在。

    魏新华倒是好脾气,神色安然地开口化解尴尬:“青云,别光顾着说话,孩子穿这么薄,先进屋!”

    几人各怀心事地往里面走,却双浑身不自在,可身无分文,手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总不能直接开口让潘青云给路费吧。

    保姆在过道里观望了好一阵,见潘青云深夜回来,还带了个生面孔,也闹不清怎么回事。正奇怪时,几人已经进了门,刚要问候,不防潘青云道:“陈嫂子,辛苦你下两碗面条去,别太咸,多浇汤啊,我跟大丫头都饿了一天,做好了送书房里。”

    “诶,我这就去!”保姆应声往厨房走。

    潘青云看看却双,“你跟我过来。”说着迈步上二楼,却双跟在身后,脑子乱嗡嗡的。

    一按开灯,他就自顾自走去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两册泛旧的红本,丢给却双:“这是我和你阿姨的结婚证,我们结婚,是在你妈有了家庭后。”

    却双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潘青云,照片上的他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嘴角依稀展露着新婚的喜悦。彼时他哪里知道,他四岁的女儿才刚刚结束“黑人”生涯,落上了户口。

    “这证明不了什么!”却双眼睑微垂,唇畔是生冷的笑意,“只能说明你们结婚晚,并不代表之前就有多清白……”

    潘青云忍不住苦笑,重重喘了口气:“好……我就知道你不信,你等着!”

    他说罢折回书桌旁,转身翻箱倒柜,好一阵才从最角落的柜子顶上搬下个铁皮盒子。或许是年代太久远了,却双打眼望去,就见盒子上那层薄薄的军绿色漆已痕迹斑驳,连横穿锁鼻的铁锁都氧化生锈,显得黑乎乎的。

    钥匙早就丢了,潘青云一着急,干脆拿来斧头,三下五除二撬开锁环,那压在他心底二十多年的尘烟旧事,也重见天日。

    “我十六岁入伍,被分配到成都军区当兵,那时驻地紧挨着市区,你妈妈是附近国棉纺织厂的工人,我们相遇相识,互生好感。如果时局安稳,我会早早地向组织上申请,打结婚报告和她组建家庭,可是战争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轨迹……”潘青云捧着盒子,走到却双面前时,已是老泪纵横。

    “当时两山轮战,成都军区是最后一批奉命赶赴老山战场的部队,军令如山,我必须和你妈妈分开……前线的战况非常惨烈,哪怕到了溃败边缘,越军也从没放弃过反攻,我跟战友们趴在猫耳洞里几天几夜,以为胜利就在眼前时,不料手段卑鄙的越军,公然违反国际公约,施放了毒气……我们整个侦查班死的死伤的伤,救援部队赶到时,有几个战友已经牺牲,尸体腐臭发烂,惨不忍睹,他们被永久地埋在了异国他乡。我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但毒气逼进来时,老班长用身体掩住了我和另一个同年兵,也只有我们两人侥幸活下来……那时战争已经快结束了,我在野战医院躺了很久才恢复意识,后来跟随部队转移回国,组织批准后我就第一时间写信,想跟你妈妈取得联系……”

    他说着,将沉甸甸的铁盒子交到却双手里:“这些……都是我给你妈写过的信,可全被退回来了,你自己看吧!”

    盒子内里,还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一件件暗黄的牛皮纸信封排列整齐,挤满了所有空间。大体一估,至少有五六十封信,它们全都用浆糊封着,没有丝毫的拆动。

    却双坐下来,颤抖着手抽出最边上的一封,贴口处的邮戳日期还清晰可见,云南边陲邮局所盖的印章,按时间推断,那大概是潘青云刚回国后寄出的。

    撕开,里面的内容朴实平淡,他三言两语带过自己的负伤始末,然后开始交代近况,说是刚从战场下来不久,等安顿好之后再做长远打算,让恋人别担心。

    又急慌慌拆其他的,大多是琐碎的生活记录,比如伤兵陆续随部队北上,他说自己恢复得快差不多了,只要医生那里同意出院,他就请假去成都……

    再到后面,轻松淡然的语气逐渐被担忧取代,寄出的信件全被原样退回,他不知道恋人出了什么事,惊恐、彷徨、寝食难安,可都无济于事。

    倒数第二封信是没寄走的,上面只有寥寥几语:时隔两年,打听到你结婚了,那就祝你一生幸福吧。再见!

    最后一封,是地方民政局寄的信,也同样没有拆开过。

    潘青云目光跟过去:“这是他们给我调取的,关于你妈妈的落户档案。本来我打算看一看的,可获悉她已经有了家庭后,我犹豫了。上战场前,我曾郑重告诉过她,战场上生死难料,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国,如若联系不上,就不要误了终身……最终我决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去再打扰。”

    他说到这里,难免有些懊丧。而随着却双把信封撕破,他的情绪更加失控。但凡提前看一眼档案的内容,他或许也能察觉出端倪,父女关系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

    却双好像还有未打消的疑虑,她来来回回又把一沓信封审视几遍,嘴里忽然念:“83559……”

    潘青云解释:“这是我从南方回来后,疗养院所隶属的那支后勤部队的番号。”

    下一秒,却双就激动地站起来,双目灼灼盯过去,问:“你在疗养院时,有没有收到我妈给你拍的电报?”

    “电报?”潘青云皱起眉,而后对上却双的目光,“没有。”

    “真的?”

    他重重点头,目光坦荡:“我用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确实没有!”

    僵持的氛围没持续太久,门外传来保姆的声音:“首长,面好了,给您端进来吗?”

    “等一下!”潘青云应声,走去开门。门边,保姆双手端着托盘,他于是侧身将其让进来,点头道谢,“辛苦你了陈嫂,放书桌上吧。”

    保姆目不斜视,将碗筷碟子摆好,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来,先吃饭。”潘青云努努嘴,“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却双没忸怩,她早就饿了,过去坐下,低头无声地吃起面来。

    银丝细面清淡但滋味够足,她喝一口汤,思绪被拉回了很久以前。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煮碗荷包蛋面条就算改善生活了,每次却文林都会把自己的鸡蛋夹到她的碗里,她问爸爸为什么不吃,爸爸故意说碗里还有,多打了一个蛋。

    可她知道,爸爸碗里埋着的,不是鸡蛋,而是独头蒜。

    啪嗒一声,泪水落进汤里,却双夹起来又吃了一筷子,鲜香的面成了咸的涩的。

    潘青云举着公筷,本想从小菜碟子里夹两片金华火腿给她,见状有些无措,放下筷子问:“怎么了?”

    却双停住手,将碗往前推了推,答非所问道:“你走了以后,我妈发现自己怀孕了,工厂开除了她,老家的亲戚也因为她未婚先孕,不准她住在镇上。那几个月她到处打零工,居无定所,后来肚子越来越大,没有老板敢雇她了。她找到从战场上回来的人打听,有人说你去了北方休养,于是她连夜买了火车票,坐了几天几夜火车去找你,可到了竟被告知查无此人。

    她走投无路,在招待所外面大哭,有一个姓乔的阿姨看她可怜,念在老乡一场的份儿上,带她到自己定居的城市安顿下来。乔阿姨的丈夫也是军人,托了很多关系,才打听到一个番号,可是电报发过去,等到的答复却是潘青云此人查不到,不排除阵亡。我妈万念俱灰,嘴上和乔阿姨夫妻告辞,说要回四川老家,实际她一个人游荡在异地他乡的街头,打算轻生……

    或许是命不该绝吧,她在街上遇见了同乡袁桂芬,袁阿姨是被拐到北方来的,当时已经在舜南落户多年,我爸爸和她家是邻居,因为人老实木讷,一把年纪还打着光棍,袁阿姨劝我妈向前看,为他们牵线说媒……我妈虽然结了婚,可心里还是挂着你,她后来的半辈子,不是在怀念你,就是在用打牌麻痹自己……”

    说完这些,却双泣不成声,掩面而哭。打记事起,她从没在别人面前这样恣意释放过自己的情绪。

    潘青云心痛如刀绞,轻拍却双肩膀:“对不起。”

    顿了顿,又开口,“以后,爸爸一定好好补偿你,天仪。”

    却双蓦地止住啜泣,转过脸来目色凛然。

    潘青云不觉有他,缓缓道:“那时我跟你妈商量过,等有了孩子,男孩儿就叫天义,如果是女儿,稍加两笔即可,你应该叫潘天仪。”

    “我叫却双!”区区四个字,掷地有声。她说着推掉肩头的手,目光冷峻而坚毅,“我不能允许自己再叫另一个人爸爸!我妈对得起你,但对不起我爸,他为我们娘儿俩付出了一辈子,他养育我爱护我,除了我,他在世上没有任何亲人,谁都可以忘了他。而我,不能!”

    书房里陡然沉寂。

    仰望着天花板沉默良久,潘青云妥协般开口:“好,我尊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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