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章 女儿
正在基地督导集训的潘青云，被江宁的意外到来扰得有些不快。却双的事他有所耳闻，唯独褚春申还被蒙在鼓里。
褚江宁此行的目的，那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可褚老爷子亲自打了电话给他，两家关系又一直不错，纵然明白褚江宁是来添堵的，也不能直接把人挡在门外。
潘青云把褚春申叫来办公室，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爷爷说有急事，让江宁过来传句话。作为你的领导，我也有义务了解下属的各方面状况，你们哥俩有什么话就在这说！”
褚春申一头雾水，看向堂弟：“怎么了？”
褚江宁单刀直入：“双姐出事了，河北公安厅跨省追捕，把她带走了……”
“什么？”褚春申如雷轰顶，立即变了脸色，“几天了，到底为什么？”
褚江宁还没回答，潘青云就绷不住了，半是玩味半是嘲讽的口吻道：“我说什么来着？早就劝你找对象得谨慎，这种常年混迹市井的人，仗着有些小聪明就无法无天。只需要一个契机，她绝对能成顶级悍匪！”
褚春申心里翻江倒海，倏地沉默。
倒是被抢话的褚江宁脸色尤为尴尬，他憋了半天，终于道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真相：“潘叔……双姐应该是您女儿。”
那份被华晓严悄然复刻并藏匿多时的亲缘鉴定报告，交到了潘青云手里。他仔细翻阅数遍，眼睛定在了尾页那行鉴定意见上：依据dna分析结果，不排除却双和潘天朵来自同一父亲。
从来举重若轻的潘青云，此刻脸上仿如打劫了颜料铺，红黄黑白变幻无穷。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前一秒还不积口德，下一刻就荣升成了“顶级悍匪”的亲爹。
他思绪纷乱，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忍不住质问褚江宁：“这东西哪来的？明显别有用心！”
褚江宁自是一早勘破了华晓严的用心，如果却双被撬开嘴认了罪，那么她跟华家的来往也必然被带出水面，华立建夫妻板上钉钉的罪状又添一笔，而且会是干系最大的一笔。华晓严的热心，明显是釜底抽薪，他是想借着揭开却双的身世，为父母换一线生机。潘青云应该不会无情到放任亲女儿自生自灭，毕竟先前大排档打架那事，他也没坐视不理。只要能把却双这条关键线索抽走，再稍加运作，想趁机整死华立建的人，便很难得逞。
“潘叔，这时候鉴定报告的来历不重要，关键是它的真实性。”褚江宁顿了顿，直切要害地建议道，“如果双姐是真的……那……您跟她的样本检验应该最可靠！”
一句话提醒了潘青云，他迅速从惊天震撼中缓过神，立刻找来公务员：“小王，你现在就去安排……”
漫长的几小时过后，已是下午。
第一份报告没有丁点儿掺假，因为新出报告上的鉴定意见，足以印证一切：潘青云是却双生物学父亲的相对机会为999。
刹那间，潘青云将所有事都想通了。
他回忆起那段年少时的热恋，青春少艾的男女，不过几面之缘，几个眼神交汇，便情愫暗生，心里除了对方再装不下一切。那个热情洋溢的女孩子，为他打毛衣，做拿手的家乡小菜带给他，还教他说四川话……那样刻骨铭心的怦然悸动，即便物是人非，潘青云仍难以忘怀。
后来挥手作别，他执着恋人的手殷殷嘱托：“假如我回不来，别耽误自己，找个好男人结婚吧。”
然而他回来了，偏偏她已经嫁做人妇。从此他放手，彻底退出她的世界，尘封旧恋，天高海阔各自嫁娶。他以为是成全是祝福，不曾想竟是阴差阳错，一别经年天人永隔。
潘青云即刻让人驱车赶奔拘留所。
路上，他面色沉重一言不发，旁边褚春申也是静默无言，王均维从后视镜里偷窥几眼，心里也七上八上的。上午遵照指示，和李东马不停蹄到河北调取了却双的血样，而后分秒不敢延误就送去了鉴定中心。他很少见首长这么紧张，中午为了等结果，饭都不吃。
无垠的死寂，充斥整个车厢。
好在路不算长，压抑的氛围在却双走出拘留所那一瞬被打破。她满脸疲惫，憔悴到令人瞠目，可浑身凛冽依然。
却双神色却还是平静而坦然，步履仿佛迟缓了些。
褚春申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拥住她，眼里挤满血丝：“双双，你怎么样了人，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却双不答，声音无比沙哑道：“我累了，咱们先走。”
褚春申点头，扶住她亦步亦趋。却双这才瞧见后面的潘青云，几步之遥，目光交汇，潘青云心里压了千言万语，此时竟一句都说不出。
算起来，他大概见过却双三次，可没有一次是正面相逢。
第一次她拦车，他坐在后面怒不可遏，她站在车前气势逼人，他甚至没正眼看过她。
第二次却双在镜头里，他在屏幕外，被那个张鹏和褚春申气得头疼，没心思注视摄像头里却双那略微走形的脸。
第三次她开着电三轮赶时间，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潘青云心底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可她风驰电掣而去，他甚至来不及仔细思量。
她跟她妈妈长得那么像，怎么就认不出来呢？
潘青云惭愧自责，感慨万分，但却双没多大反应，她只是怔了几秒，就又恢复平静。
从记事起，却双就知道潘青云的存在。她妈生前从不避讳，甚至把那唯一的照片摆在家里，年年岁岁，反反复复地提醒女儿：她的亲生父亲是军人，是英雄。
可在却双眼里，那个被母亲夸到天花乱坠的“英雄父亲”，只是一张冰冷的照片。她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参与她喜怒哀乐的，始终是母亲口中那个“窝囊废”，是那个视她如己出的普通人却文林。
她以为潘青云不过是个消逝的符号，却没想到，他比谁都活得好。父亲走后，有一次她在家看电视，无意间切到了中央七台，《军事纪实》里那短短几秒的镜头，像一记滚滚空雷，以不及掩耳之势将她轰得体无完肤。
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却双从没想过与潘青云相认，她妈过世后，该烧的就都烧成灰了。连当初拿潘天朵的血迹做鉴定，都是匿名进行的。外人是怎么洞悉到的实情，却双暂时没有头绪。
潘青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看她，故意干咳一声：“走，先回家。”
却双不置可否，褚春申见状，不容多说就带她去车里。
王均维和李东互换个眼色，很识趣地把钥匙交过去，目视褚春申和潘青云分别在主副驾落座，开车离去。
却双倒在后座就睡，这几天她被公安折腾得筋疲力尽，别说睡觉，眼都没怎么合过。
潘青云默默回头凝望，又难受又愤慨，将自己外套脱下来，探身小心地给她盖上。
到北京时已经天色擦黑，褚春申还要赶回基地，走的时候不忍吵醒却双，悄悄开门走了。
却双不知睡了多久，睁眼只见天昏地暗，前座的潘青云雕像似的杵在那儿，大气都不怎么出，听她有了动静，才打开车灯，“醒了？”
她坐起来，将身上的衣服丢到一旁，又活动几下浑身关节，揉着眼懒懒对上潘青云的目光，不屑道：“别装模作样的，观众都没有，演什么血脉亲情啊！”
潘青云也不恼，递了一瓶水过来，面容平静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天朵是你妹妹？”
却双不答，他又说：“我们之间可能有误会。”
本来不想要他的东西，可嗓子实在干得难受，却双勉为其难接了水，拧开灌了一整瓶进肚，才稍微舒服些。潘青云不免怜惜，问：“公安刑讯逼供了是吧？你放心，爸爸一定给你讨个说法！”
却双翻个白眼儿，毫不领情：“别来那套，装什么大尾巴狼！要是没这层血缘关系，你估计比谁盼着我出事儿，在你心里，潘天朵才是你的宝贝女儿，我算什么啊？是让人家把真相说破了，你不得不认账吧！也就我妈那种傻女人，真当你壮烈牺牲了，逢年过节先给你烧纸上香，到死还为你留一半儿墓地。呵，她哪知道啊，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早就高官厚禄，另娶娇妻生儿育女了！你为了当这个陈世美，诈死计都用上了，真是兵法娴熟啊！”
早先潘青云挨过一次骂，这回算是有些心理建设，可却双话里有话，令他如堕云雾：“谁告诉你们我牺牲的？”
却双心累，靠在座位上嗤笑：“没看出来啊，潘司令还是野战、演戏两不误的六边形战士呢！”
潘青云有些恼：“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夹枪带棒的？”
“不能！”却双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咬着牙道，“这就嫌刺耳了？我妈当年遭受的流言蜚语，比这恶毒一千倍一万倍呢！我告诉你姓潘的，也就我今天浑身没劲儿只能动嘴，不然早揍你了！你以为你是谁？吆五喝六的，真当自己是我爹了？哼……这么说吧，在我心里只有却文林一个爸爸，他不是将军也没有煊赫的地位，就是个其貌不扬性格懦弱的下岗工人，可我觉得，他比你高贵多了！”
潘青云从没这么窝火过，也不知道却双的恨意究竟缘何而来，他心里无名火起，又不好发泄出来。
砰一声，拳头砸在仪表盘上，震碎的玻璃碴子扎进肉里，潘青云毫无知觉。
静默半晌，他打定主意，脚踩油门，直奔万寿路的军区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