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个梦
理智上明明相信着贞德,可早前种在心底的那颗猜疑的种子,却依旧在这一瞬破土而出。
思绪重重之时,幕僚带来了贞德的消息。
查理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问道,“贞德七天后便会被执行火刑,是真的?”
照顾查理的臣子已经有点老眼昏花,他想了想,随即说,“是的是的,那个效忠您的孩子。”
这两年来,穿着银色铠甲、手举银剑的圣女形象传到了法国的每一个角落。她有着栗色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睛,稚嫩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点点雀斑,但她却是法兰西的救世主。
就她在狱中一边担心着查理、一边等待死亡之时,在遥远的法国南部,查理斜靠在自己王宫的软垫上,惬意而慵懒地阅读着平民诗人维庸的作品,大遗言集。当他读到这一段“我再不害怕谁将我纠缠,因为一切都归结于死亡”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刺杀查理的少女正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梅。她陪伴着自己走遍了法国的每一个战场,装扮着男孩子,跟在她的身侧,为了法国、为了她而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轻声叫了声,“圣女?贞德?”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彼时她的样子,衣着简朴的她,却比场上任何一个贵族都更加耀眼、光芒四射。
老臣沉默地站在一边,他的耳朵不好,也没有太听清楚查理的话。他只是恭敬地说,“陛下,请您一定多加小心。希望您能够早日归来。”
此时贞德只觉得浑身发冷,精神怎样也无法从刚才的噩梦里脱离。
她方才的梦应当是查理七世在遇到自己之前的场景。来不及回味,门口已经传来了牧师的脚步声。她尚未回头,就听到那每日响起的蹩脚法语,“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不要以为我死了,一切就会终结。以后,会有无数贞德的朋友、簇拥者等着杀死你。”
那一日,贞德得胜回到了希农。查理亲自将她迎进了城来,说打算带着她在城里转转。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贞德受宠若惊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泛着兴奋的光芒,那样天真的样子,让查理几乎忘记她是名扬天下的圣女,不由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她深深地吸着气,却压抑不住心底的慌乱。
梅一愣,随即咬住了嘴唇。沉吟了好久,她才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贞德被俘之后,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狱中见到了她。她被人严刑逼供,又害怕被狱中的犯人侵犯,只好穿着男装,把自己弄得十分狼狈。我和其他人想将她救出去,可她却说……‘如果我逃走了,那么就是从侧面承认了自己在说谎。如此,陛下的声望会受到质疑。’”
查理看了眼信纸,随即放到了一旁的桌下,轻描淡写地说,“勃艮第人不敢把圣女怎样,救援的事情,再议。”
查理一怔,然后自然自语一般地说,“果然,你也觉得她是忠诚的吗?其实,如果她找人求我来放她出去,我会答应她的。”他继续道,“可她总是那么独立、坚强,就好像、她不需要我一样,不管我是作为一个国家的皇帝,还是一个长她数岁的男人。我气她、恼她、刻意一次次地将她推入险境,现在想想我真是自私,原来,我只是想证明……”
查理七世抚摸着手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轻轻发问,“这位少女叫什么名字?”
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少女身穿银甲,驰骋沙场的英勇事迹。而年轻的储君脸色越更加阴云密布。他似乎是凭着毅力听他们把话说完,随即他无法控制自己地将手里的热茶泼在一个幕僚身上,又将杯子一并摔了过去,狠狠地喝道,
“这位少女,早在一年前,便申请加入法国军队,并觐见陛下您,当时却被带着嘲笑拒绝了。而后来她再次申请加入军队时,已经有数位士兵站在她的身后,为她说情。她得到神谕的事情,亦被民众广为相信。”
信使快马将贞德入狱的消息在三天内就送到了查理七世的宫殿。
“她的审判持续了四个月,英格兰人给她加诸了奇怪的罪名,比如穿着男装,异端罪和女巫罪,可……”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情绪,但她终究是以平静的口气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陛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您。”
查理顿了顿,随即说,“我不是……”
贞德如果真的曾经得到神谕,那么她应该可以在芸芸众生中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
查理用力握着自己座椅木质的扶手,好像要把他的手指嵌入那华丽的木头里。
查理挑起了眉毛,“拿过来。”
他现在的生活宛如行尸走肉。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只有一个信念。
梅不再抽泣,她抬起双眼,带着恨意地看向查理。
他吩咐仆人们举办一个盛大舞会、邀请希农所有的贵族。而他亦将装作一名外省前来的爵士,混在人群中。
查理看着少女朴实、略带紧张的样子,不由面露嘲讽。
否则,她就只是个借用神谕为幌子说谎的骗子。
他懒懒地说,“进来。”
贞德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窗子,几乎迫不及待地期待下一个夜晚的到来。
牧师每日定时的问话再次唤醒了贞德的梦。
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陛下,贞德以异端罪,会在七天后被处以火刑。”
查理看着少女,脸上的表情不由显得十分柔和。
贞德扬起头,曙光从牢房上面的窗子流露进来。
话音刚落,查理就从黑暗中猛地苏醒了过来。
幕僚沉吟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是那个女孩开口说,“我有关于贞德的事情,必须当面禀报。”
贞德的旗帜带领法国军队节节胜利,一直推向法国的最北侧。
她坚定地说,“梅。”
她比他想象得清秀,身材也看起来十分瘦弱。无论如何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就凭她可以扛起战旗,指挥他的军队打赢了一场又一场战役,简直是天方夜谭。
“陛下,重获王位,这将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1529年。
“法兰西真是悲哀?我们要如此仰仗一个农民的女儿。”
就连这个时候,她还会不惜自己的生命去为自己报仇。
幕僚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为难地说,“陛下,她无论如何希望能够觐见您。”
如果有日贞德不再忠于查理,恐怕查理不仅不能收回法国北部,就连现有的成果也将消失殆尽。
“贞德,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随即很快地布满了整个心房。
他要重新成为法国国王。
他坐直了身体,甚至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微微紧绷。
少女向前慢慢走着,当她在查理面前站定的那一刹,查理从她眼中看到了熊熊燃起的仇恨。可就在此时,粗陋的匕首已经刺进了他的心口,少女的眼里不带一滴泪水,“你根本不配让贞德为你效忠。”
九年前的雨天,正是他那陷入半疯狂的父王将法兰西的一半,割赠给了英格兰。
就在此时,少女突然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云雀拍打着翅膀,掠过正生出新叶的枝桠,飞向蓝天。
当他睁开眼睛,银发的死神伫立在他身侧,冷漠地说,“你已经死了,但还有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你可以选择再次死亡,那么最后出现在你脑海里的人便会活下去。反之,如果那个人死了,你便可以长治久安。”
“神谕,”查理几乎从鼻孔里挤出这样的冷笑,“天父从不指引任何人有目的地参与任何战争,这样的说辞她不是异端、便是疯子。”
查理摸了摸自己胸口早已愈合的伤口,摆了摆手,“我不怪罪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自己曾经得到神谕。”
就在这一刻,查理看到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此时的她就像战场上的将军,而并非乡下来的十七岁少女,圣洁、坚毅而高贵。她毫不犹豫地、笔直地走到自己的面前,随即睁开眼睛。
穿着便装的查理带着贞德走过了希农的大街小巷,给来自北部的她介绍法国南部的风土民情。
查理的仆人将梅带离了希农的城堡。他们给了她一小笔钱想让她在某处安居,却被梅坚定地拒绝了。
会议结束之后,查理突然决定要出发前往某个地方。
他的声音很大,穿过了半个集市,紧接着民众聚集了过来,片刻功夫就将查理和贞德围得水泄不通。
因为连续数年的抗战,贞德的手上布满了剑茧,而她也从未逛过集市。每一样东西于她而言都是那么新鲜有趣。
查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下定决心的查理让人将贞德召唤到他所驻扎的希农城堡。贞德到达当日,查理突发奇想,想要测试一下这位自称得到神谕的少女是否只是在妖言惑众。
“好,梅。贞德让你来找我到底为什么?杀我吗?”
城门紧闭着,他们被隔在外面,不管怎样呼喊,也没有为他们打开。
可梦里他的口型看起来十分模糊,随即这一切对话都溶入了黑暗里。
士兵比平时更早地来到了贞德的牢狱之中,却没有牧师前来询问她每日都会听到的问题。士兵们将她粗暴地从牢狱里拉起来,反绑住双手,向外推去。
起初,查理带着怒意地拒绝了如此的提议,而幕僚的话语却像一个细小的种子,种进了他的心里。
而她却依然盲目地忠于着那个冷酷的国王。
查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放肆,如果想要觐见,白天的时候通过正常的程序。出去。”
“不用和我辩解什么。好好利用这七天吧。”
查理倒下的那一瞬,落入了一片浓厚的黑暗。
贞德将民众的心凝聚了起来,可逐渐也有贵族开始怀疑,法兰西的统治难道只能依靠贞德吗?毕竟她是个连字都不识的农家少女。更令人畏惧的是,士兵们听从贞德,而非查理麾下的将军与爵士们。
因此,将军只好派给她更少的军队,却派她完成更为艰难的任务。
查理回头看了眼她,细长的眼里却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色彩。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梅不懂国王的心思。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叫人进来捉拿梅。
教会的教条是没有人可以肯定他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承认便是异端、否认更是欺瞒。而贞德的答案毫无破绽。
“我知道。”查理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急促,可于旁人听来却又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梅哽咽了一会儿,然后说,“不管我们怎么劝,她都要留在狱中。但她有一个最后的请求,她希望我们来到希农,确认你一切安好。你没去救她,她一直坚信是因为你受伤了、或者死了。她甚至说,如果你仅仅是不知道她被俘了,那就不要告诉你。她的生命,正可以维护你的统治。”
死神的眼里带着几分鄙夷,“你担心?那或许你应该亲临现场,确认她的死亡。”
只有一位自小照顾他的老臣帮他准备了马匹和普通人的行装,将他从后门送出了希农城堡。
看到查理被刺倒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结了。
他的相貌十分清秀,他细长的眼睛如同他父王一般带着几分神经质,其中却充满了恢复自己对法兰西统治的野心。宁静的河流、壮阔的大海、色彩丰富的田野……这样美丽的国家却有一半归属英格兰。
“陛下,确实是时候削弱我们对贞德的依赖了。”
“圣女!有你在,我们一定可以夺回北部的大片土地。”
就在此时,查理信任的老幕僚献上了新的计策。
即便如此,贞德仍然被捕了。
手拿沾满鲜血匕首的少女一脸的惊慌,随即她又整理心情,面上流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我不后悔,亦不认为刺杀你这样的人有罪。你并非比他人高贵,在我眼里,你是个极端胆小而自私的人。”
“说吧。”
死神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不用怀疑,我说的‘那个人’,指得是贞德。”他又看了眼查理,“你好像有话要说。”他用短手杖点了点他的肩膀。
没有人认出衣着简朴的查理,但他们都认出了贞德。
查理希望,贞德可以留在希农,不再出征。但少女却在民众面前英勇地承诺,一定为了新法皇,将英格兰逐出法国。
“传说人物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戏剧性的结局。”
他只是略带疲惫般地挥了挥手,“我说过,我不怪罪你。”
第五个梦讲述的是贞德被判火刑半个月后。
直到1430年,一次小规模的战役中,她正在指挥一次撤退,为了确保军士们的安全,她一直走在军队的最后方。在大部分部队已经回到贡比涅城后,城中的人们因为害怕英军跟着侵入,没等所有的部队进城就关上了大门。
“陛下,贞德终于见到您了。”
牧师挫败地离开了。
当时跟随贞德的只有几个小队的后卫兵。
查理展眉,似乎期待着她要说的话。
“圣女,请永远庇佑我们的领土。”
行刑日,就是今天。
那一天,查理举办了一个漫长的会议。在他的臣子面前,他交待着各种各样的政策、边界的事情,甚至连尚幼的皇储都立定了下来。
舞会当天,查理乔装打扮、穿着简朴的衣服,静静地藏在舞池一角与几个帮他隐瞒身份的爵士闲聊着。
而查理派给她的军队,在一次又一次地减少。
贞德亦是漠然地回答,“如果没有的话,希望上帝能赐予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给予我。”
民众们端着手里的水果、蔬菜、点心,热情地、争先恐后地递给圣女。
他的仆人听从命令,将贞德带来了舞会。
贞德猛地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
即将上马前行之前,查理突然说,“你知道贞德那个女孩儿吗?”
“陛下,她叫贞德。”
在勃艮第人的围攻面前,他们奋力抵抗,甚至在尽全力将敌军引开贡比涅。
贞德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身后有个手里拿着苹果的年轻人惊喜地看着她,看到她回过头来,他似乎变得欣喜异常,随即更大声地喊道,“圣女,贞德!谢谢你!”
贞德站在人群中,她方才在查理身旁的局促和稚嫩都从脸上消失了。她带着微笑地对民众挥着手,回应着他们的赞美,接受着他们的崇敬,独立而傲然,就好像她才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
查理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终于对幕僚的说辞有了些兴趣。
他对她所说的信任就好像她幻想出来的水泡一般。贞德突然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登基之日那位对自己说“请留在我身侧”的年轻国王,还是使者送给她的残酷的梦。
“形势很好,我们要把军队更多地用在巩固成果上。”将军替贞德前来询问查理,却只得到了这样的回复。随即他又说,“战争就快结束了,我相信贞德和你们。”
“贞德请我带了一样东西给您。”
“贞德,你是否真的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贞德流着眼泪从梦里醒来。
“圣女,谢谢你!你带给了我们希望。”
梦里的查理对她充满着防备、猜疑、甚至嫉恨。
第七个梦在没有完结之时就被终止了。
没有王储华服的查理,站在民众中间,就像一颗黯淡的石子。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那简单的音节像一颗尖锐的针,刺进了查理的心脏。他放下了维庸,看向来人。站在幕僚身后的女孩子,其貌不扬,她的装束甚至有几分粗鄙。可看到她坚定的神情,查理本能地相信她确实知道贞德的近况。
他的登基大典十分成功。民众欢欣鼓舞,一致认为有着圣女相助的国王很快就会收复失地、统一法兰西。
每当看到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时,查理就会觉得十分烦躁。
此时查理扬了扬嘴角。
幕僚顿了顿,继续说,“她得到的神谕是,查理七世陛下,必将重新统治法兰西。而她将全力相助。”
查理七世在贞德的支持下,终于恢复了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