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信任
可他还是忘不了。
忘不了那个少女,眼神明亮地对自己说:“所以一定要留在真正开心的时候笑,每一次笑都提醒自己是真正开心的,那才不辜负这样好看的笑容。”
他亦忘不了那场雨夜里,景岫温声道:“望你有场好眠,小神医,有我在,那些雷声不敢扰你的,任何人,都不敢扰你。”
他忘不了她狡黠的眼眸,更忘不了她手心的余温。
此时飞驰的马匹带起翻飞的柳絮,就仿若下了一场漫天大雪一般,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薄薄的包裹,想看景岫留给他最后的纪念是什么。
就在打开锦囊的那一瞬间,他甚至都顾不上纵马了,因为那锦囊里就只满满地塞了一件东西。
天乙图!
为什么?
他呆呆地停下,驱马转身,神色复杂地看着远处的西境大营。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值得么?
景岫比他想象之中的更了解自己,不,不仅仅是了解,她还这样信任自己。即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这天乙图,就只是看到了自己眼里的渴望,便毅然决然地在生命将尽时选择成全自己。
景岫最喜欢这世界么?不见得吧。
林轸想,只怕景岫最喜欢的其实是他,甚至比这世界,还要喜欢上许多。
他忽然想问她为什么,就像当初在惜音坊时景岫生生将那柄匕首插入自己身上时一样。
但林轸想就算他在问千遍万遍,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同的。
景岫当日的誓言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那么简单,它踏山海岁月而来,这般笃定,这般郑重,到底是自己错估了她的决心。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景岫信上的那句“我放你自由,若我的死是你心意的一部分,那么我祝你此生如愿,顺遂。”
为什么他会说“若我的死是你心意的一部分”,她怎么会觉得只要她死了,自己就能如愿了?
难道?
记忆如同翻飞的柳絮一般袭来,难道她曾看出过自己这温柔皮囊下所掩饰着的森然杀意?!
难道?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不,或许她真的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自己曾经那么多次想要杀他,也知道自己想要自由想要离开。
所以,她愿意成全。
林轸一直以为这一路是自己在保护景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其实是景岫,一直在守护着自己。
现在,自己还不能走,他还有话没问出口,他想问景岫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让自己带着愧疚过一辈子,她还不能死,她绝对不能死,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要死了,那自己也要永生永世地跟随,起码他们两个孤单的魂魄总要交缠地死在一处才好。
柳絮还在纷纷扬扬地撒着,在这世间,什么自由,什么畅快,他统统都不要了,哪怕是束缚,哪怕是无止境地苟延残喘,那也没关系,他愿意被她所束缚。
这一次,他心甘情愿。
林轸回到董归义营帐外,却发现众人都消失了,他听见号角声,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一刻不敢停的往那声音出奔去。
果然,此时全军整齐划一地集结广场处处,而广场正中央建了个行刑的台子,台上挂了个绞刑架,赵容卿等人都焦急地等在台下。
“长离,你到哪里去了?”沈韵白一见林轸回来了,便迫切道:“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刚刚我看已经有一对人朝关押景岫的营房走去了,!”
“我去储水营房附近看了看…想找出点儿线索来。”林轸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那你找到了么?!”赵容卿抬头问。
此时他额头上还沁着些豆大的汗珠,林轸猜想那许是他长时间跪在由石子铺撒成的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所以腿上已经有了伤,此时,却仍是坚持着笔直站在人群中,依旧贵气凌云,未有半分势弱。
还未等林轸回答,一旁的秦槿心疼地为赵容卿擦汗,忽而小声喊了句:“快看,是景岫!”
众人一齐向她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见被五花大绑的景岫此时正被两名士兵粗暴地推上了台。
景岫被推了个踉跄,目光环视了一圈台下,她目光平静,无悲无喜,仿若即将行刑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个寻常过路人。
可那平静的目光却在扫视到林轸时顿了一顿,霎时间变成了焦躁。
她想走上前去问他,自己明明已经要他走了,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可她刚一挪步,便被押解着她的士兵按住跪在了地上。
而就这一个粗鲁又充满蔑视的动作让赵容卿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顾腿上的疼痛就冲上台子。
方筠见状赶忙跟上,防止赵容卿被士兵们推搡。
而士兵们见走上前来的人是广陵王殿下,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却依旧未曾松开景岫半下。
正此时,辅国将军董归义才带着扈从姗姗来迟。
他以一种居高临下地眼神看着这场闹剧,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不必留情,直接将自家外甥赶下台就可以了。
虽是这么说着,可谁敢直接动手啊,所以两个士兵只好左右为难地试图以语言劝阻赵容卿。
而此时,林轸便抓住机会上前一步,毫无惧意地对着看台上的辅国将军朗声道:“将军且慢,请听我一言。”
只这一句话,台上台下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汇集到林轸的身上。
而辅国将军却也只是在所有人扭头后才不紧不慢地颔首,威严沉声道:“讲。”
“启禀将军,草民乃无尘谷长老梁誉之徒,自愿为中毒将士医治。”林轸恭恭敬敬行礼。
“如此,甚好…你若有何需要,都可交给仲宁去办,事成之后,自有重赏。退下吧。”董归义却只是敷衍了一下。
他知晓这小子此时站出来肯定没憋着什么好主意,他早已看出这些人里头,就属这个最沉得住气的林轸是个有本事的后生,但如今,未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什么不可控的话来,董归义便企图制止他。
可林轸未达到自己的目的,怎肯轻易退下?
“将军,草民不需要重金厚禄,只求您彻查此事,还无辜之人一个清白。”
果然。董归义心中未免生厌。
他怕就怕有人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来这么一出。
可这个林轸他偏偏就这么做了,不仅如此,他还让自己全然没有发怒的余地,因为他还做了个好人,让全军都知道他能治好这中毒的症状。
董归义作为统帅,自是无比重视在军中的威信,他绝不可能就这么明晃晃地弃这些中毒的将士们不顾。自然他的语气算不得多好,可细品之下,却又强撑道:“如此,你说应当如何彻查?本将军可要提醒你,大军开拔在即,即使是查,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正是草民要说的。”听出他语气中的威逼,林轸却丝毫不慌,“草民只求两日便可让中毒的将士们恢复,所以,草民斗胆向将军多祈两日,在这两日之内若草民不能救好他们,那么草民亦甘受军法处置。”
“本将军若是不依呢?”董归义的声音里隐约带了些威胁。
“将军怎会不依呢?”林轸一笑,胜券在握道:“一来,并未有证据能证明这毒确是景岫所下,将军明察秋毫定不愿冤枉好人,致使真凶逃脱,如此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行刑呢?二来,将军爱护将士之名整个大启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句大不敬的话,程菀是草民的朋友,若是您就这么杀了程菀,那草民,也没有道理替将士们医治了,不是么?”
嚯,这么多人看着呢,这下可真等于是把董归架上了高台了,他要是现在立刻行刑那岂不是自己的小心思全都暴露无遗了?况且于他多年来设立的爱兵如子的形象也多有不符。
于是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只好咬着牙没好气儿道:“好!很好!既然如此,那便先搜一搜程菀的营帐,守德,去看看。”
董归义一个眼神示意金守德,他便带了一队人往营地去了。
之后众人便开始了焦急地等待。
自景岫被抓以后,她的营地便被守卫层层看守了起来,金守德拿了令牌示意守卫们让开,便开始仔细地搜查了起来。
搜查完毕后,他便带着人又返回了广场。
“可有物证?”见金守德回来,董归义问道。
“并未曾在程公子所居的营帐里发现任何可疑之物。”金守德一丝不苟答道。
听完这话,一直在董归义身旁的副将胡仲宁猛然抬起头来神情震惊地盯着台下的一抹身影看。
秦槿知道他在看自己,可那又如何呢,于是她也露出个深不可测的眼神回望了他一眼。
二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胡仲宁才反应过来,忙低下了头,心想她竟没完成任务!等会儿再要她好看!
“既然如此,那就…暂时收监!”董归义无法,只好对着林轸警告道:“本将军提醒你,若是两日之内你治不好将士们身上的毒,又或者你们查不出凶手来,那本将军可不会对你还有程菀再手下留情了!”
“多谢将军,林轸愿与景岫同生共死。”林轸亦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董归义隐约觉得,他这气度与胆识竟是比王子皇孙们还要出色些,真不知是怎样的父母,才能生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儿子来,甚至可与当年的敬慧皇太孙赵沛宣一较。
只可惜啊,这不是陛下的皇子,反而也只不过是个平头百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