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西境
果然,经过星夜兼程,几人在第三日午时终于赶到了西境。
赵容卿拿出准备好的独山玉扣交给守卫,不一会儿辅国将军便亲自出帐来迎接他们了。
这是景岫第一次见到传闻中不可一世又战功赫赫的辅国将军董归义。
给景岫的第一印象是不如坊间所传言地那般不近人情又高高在上。
他一见赵容卿,立刻极是恭敬地俯身一拜,赵容卿便急忙上前虚扶住他,说道:“舅舅切莫多礼了。”
这…也真是难为这辅国将军居然没笑出声来,还有他身边这些副将士兵,一个个神情都那么正经又严肃,看着这身嫩粉色裙装的广陵王殿下,居然还能保持这么高的演技,实在佩服,佩服。
而后沈韵白也向辅国将军行了礼,他虽未曾见过董归义其人,但总算是个小辈,也应当知礼数才对。
“这是?子虞?”董归义一听他的名字,赶紧将他扶起来,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道:“令尊…近来可安好?”
沈韵白可不能说自己此番是偷跑出临阳又偷跑回来的,他想着父亲虽然和陛下、辅国将军都同在问心堂隐匿身份姓名求过学,但这么多年却也从未见过父亲与他有过联系,想来将军也只不过是客套两句罢了,于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了个谎算完了。
寒暄时刻过后,便是要讲正事的了。
几人进入辅国将军的营帐,一一落座后,赵容卿便将自皇太孙丧仪之同安城之劫桩桩件件给辅国将军讲了个明白。
同时,他也言明,自己这位五皇兄,十有八九是反了,所以才会不远千里派人来要了自己的性命。如今正个临阳城都落入了他的手中,但父皇却并未下诏书禅位,也就是说他们仍有机会挽救危局。
听得此言,董归义沉思片刻,便毅然决定速去救驾。
闻言,赵容卿才安了心。
景岫听罢,也不觉松了一口气。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总算看到了回家团聚的曙光,她自出临阳城起,便再未敢想接下来的事儿要怎么做,纯粹是走一步算一步,能多活一天,就算多赚一天算了。
只是整顿士兵还需要一段时间,最快也只能后日开拔,所以他们便还要在这西境带上一天才行。
其实多这一天少这一天对大局也构不成什么影响,只是景岫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微妙的不祥的预感,她也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本能觉得多出一天,未免多节外生枝罢了。
今夜,辅国大将军设宴为一行人接风洗尘,席上赵容卿也将大家一一介绍了个遍。
当然,他最着重介绍的两个人便是秦槿和景岫,说到景岫时,一听眼前这个朴素的少年居然三番五次救了自己的宝贝外甥,董归义也起身敬了她一杯酒。
景岫赶忙诚惶诚恐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席间酒酣耳热之间,董归义一个高兴,便命人将自己新获的一支火铳送给了赵容卿,并赠了其他人一人一柄镶满了宝石的金如意。
这出手也太阔气了吧,人人都说这辅国将军之财顶的上半个皇家了,果然不错。景岫见了那金如意,不禁没出息地感叹道,有了这柄如意,从此之后他家五口人便是再也吃喝不愁了。
宴毕,副将胡仲宁恭敬地领着众人去了各自的营帐。
一夜好梦。
第二日上午,景岫正在练功,沈韵白这个闲不住地早上起来跟着卓忆苦一起去郊外闲逛,正发现一些自己未曾见过的沙果,两人便带回来一些,又听小将士们说这是西境特有的般若果,这个果子生吃便是酸酸涩涩的,但神奇的是,只要稍微一烤就十分香甜美味,沈韵白便想着带一点给景岫吃。
而两人往这边走时又恰巧遇上了秦槿,于是三人便一道来了景岫这里。
卓忆苦还想去叫其他人,秦槿却出言提醒,这果子好像没有多少。
于是几人想了想,这东西也无甚稀奇,小神医应该不会感兴趣,而赵容卿呢估计不骂他们一顿就是好的了,至于方筠嘛,赵容卿不来,她自然是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了。
这样想来,几人便在景岫的营帐里生了一团火,烤起了般若果吃。
秦槿一双手是弹琵琶用的,自小虽不算是养尊处优,但作为烟波楼里的头牌,也从未自己动手剥过这外表焦炭般脏乎乎又坚硬极了的食物吃,因此虽是要与大家同乐,却尴尬地不知所措。
沈韵白当然也不曾吃过这般若果了,但他在外游历多年,虽身份尊贵,但也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因此,他和卓忆苦很快便上了手,享受起了这颇有野趣的果子。
景岫觑着秦槿略有些慌乱和尴尬的神色,便伸出手来取下一个其貌不扬的果子,用两只手一点一点地把皮剥下来,然后放到盘子里,对秦槿温声道:“我替你剥。”
“这,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景岫?”秦槿觉得很不好意思。
可景岫却摆摆手,幽默道:“怎会呢,小时候我经常给我弟弟妹妹这么剥石榴吃的,现在我就当你是我的妹妹罢。”
只是她忘了,秦槿可比她大上不少呢,只是她天生就是一副柔弱稚嫩的模样,所以景岫也并未觉出,只是又低下头,很仔细地一粒一粒剥着。
秦槿看着她的样子,恍惚之间想起幼年时也曾有一个人,特别喜欢给自己剥石榴吃。
那个人天生就是个傻子,在许多年里,自己都以是她的姐妹而为耻,又嫉妒她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有她在,母亲便再不会关心自己一下了。
可这么多年了,那个傻子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如今看到眼前这少年在细心地给自己剥沙果吃,那人的音容却又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秦槿记得她每次扒完了石榴,都会将被汁水弄得脏乎乎的手指藏在身后,然后露出一个精致却又傻气的笑容说:“阿瑾乖,阿姊给你剥石榴吃,吃了红石榴,阿瑾要快快长大。”
真是个傻子。秦槿每次听她这么说,心中都不禁想要嗤笑。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独独将这一幕记得那么牢。
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可她却要永远停留在旧时光中了。
“喏,给你。”景岫把般若果剥好,一一放在盘子里,然后又将盘子递到秦槿眼前晃了晃,邀功似的眼神,似乎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秦槿看着她的眼睛,流露出这些年来,最真诚地一个笑容来。
“怎么了?感动坏了?”景岫见她分明想吃,却迟迟不肯动手,只是用很复杂的眼神瞧着自己,于是开玩笑道:“怎么,小孩子么?还要哄着才肯吃?”
然后她无奈地学着哄孩子的样子,道:“好好好,阿槿乖,阿兄给你剥般若果吃,吃了甜果子,阿槿要快快长大。怎么样,这样可以了吧?”
那一刻,记忆的旋涡天崩地裂翻涌而来,几乎击得秦槿溃不成军,她知道自己今天来景岫的帐里不仅仅是来吃果子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可现在,她听着这人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几乎是想要落荒而逃的。
秦槿深吸了几口气,才生生把这汹涌的感情压下。
“怎么了,眼眶怎么红了?”景岫想着自己是不是开玩笑开的太过火了?于是正准备敛起笑来道个歉,却听得秦槿问道:“这句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什么从哪儿听来的,我小时候都是这么给我弟弟妹妹们说的呀。”景岫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地问:“怎么了呀?”
“没什么。就是觉得…觉得很亲切。”秦槿伸出手指,夹起一颗般若果,果然很甜。
正如十多年前那殷红的石榴如出一辙。
送走三人后,景岫歇了一会儿,午后便继续练功直到日头偏西。
明日大军就要开拔了,于是今晚景岫就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准备养精蓄锐,好好解解乏,正当她惬意之时,忽得见窗边似有一道黑影闪过。
景岫天生心细,顷刻间便套上衣服,顾不得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就冲了出去。
她的营房最偏僻,一出来冷风一吹,景岫便感觉四肢百骸都牵扯出了寒意。
景岫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于是正要转身回去时,那个黑影却又出现了,于是景岫赶忙跟上,直跟到装着大军所需用水桶的营房里,那黑影却又不见了踪影。
景岫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只看见了被掀开的窗户,她猜想那黑影一定是从那里逃走的。
既然寻找无果,景岫也就只好出了营房,却正遇上对面出来的三五个将士,几人中最后出来的那个正好就是安置景岫他们的副将胡仲宁。胡仲宁见她大晚上居然出现在这存着水桶的营房附近,于是便嘱咐她切莫在此地逗留,这里关乎全军的用水,是绝不允许外人进入的。
景岫听了她的话,忙连声致谢,于是也便离去了。
而后不多时晚膳便呈上来了,于是景岫便又回到房里吃起了饭。
第二日凌晨,景岫尚在梦中,忽感到有人进了自己的营帐,忽而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顺手拿起枕边的昆吾刀来。
“程公子,将军在营帐里候着您。”为首的一人景岫见过,正是昨日和胡仲宁在一起的人其中的一个。
“何事?”景岫看了看天色,面上尽显疑惑。
“这要…问您自己了。”那人语气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压抑怒气。
景岫见他这副冷冰冰的表情,心中顿感不妙,于是只好拿着昆吾刀跟他们走了。
进营帐之前,胡仲宁便已经在候着她了。
见景岫抱着昆吾刀来了,胡仲宁示意把刀交给自己。
景岫正在犹豫,营帐内便传来一阵严厉的男声:“程公子,你且放心把刀交给仲宁即可。”
听得辅国将军发了话,景岫只好将刀交了出去。
而她刚一进门,便发现地上躺着几具盖了白布的尸体。
景岫心中一诧,抬头不解道:“将军…这是何意?”
“何意?”董归义闻言转过身来,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被一向眼高于顶的卿儿青睐着的少年。
“你不认识他们?”董归义面上无悲无喜,只是不用望向他的面容,只听他的声音,便感觉道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
景岫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好掀开白布仔细看了看几具尸体的长相。
“将军,小人并未见过这几人。”景岫笃定答道。
“是吗?”董归义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只说道:“这么说来…程公子也并未去过装着饮水的营房了?”
“这…”景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已经晚了,因为此时还未等景岫说出什么来,董归义便已经开始率先发难了。
他忽而走向景岫,抽出一旁挂着的宝刀,直逼景岫的脖颈。
好家伙,梅开三度了,朋友们。
这下景岫终于知道赵容卿这个狗脾气是遗传的谁了。
这还得了,三言两语之间就拿到指着人家的脖子,这要是赵容卿,自己只怕早就翻脸了,可现在却不行,因为眼前这人终是不如初出茅庐的青涩皇子一般能被人轻易左右。
辅国将军镇国公董归义,他的权威是绝对不容任何人置喙挑战的。
正在此焦灼之时,二人忽听见营帐外有激烈的打斗声音,董归义只好命人掀开帐帘。
景岫略侧了侧头向外望去,只见赵容卿就这么站在正当中,用凌厉的凤眼怒视这两边的守卫,而一旁的方筠此时已将胡仲宁制服了,并将昆吾刀从他手中夺了回来。
“卿儿,不许放肆。”此时,董归义想拿出舅舅的款儿来压制住焦躁如猛虎一般的赵容卿。
可他赵容卿到底是皇室血脉,遇强则强,丝毫不怵眼前他这位高权重的舅舅,反而缓缓走入营帐直视他道:“舅舅莫恼,卿儿当然知晓自己的身份。”
就这一句,便是提点董归义自己是皇子,是皇室血脉,他就算再是将军、国公,也不能对着当朝皇子说出“放肆”二字来。
董归义闻言果然敛了气势,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亲近后辈的和蔼长者,他收起手中的刀,微眯了眯眼,沉声道:“卿儿这么晚了不休息,何故在舅舅帐前喊打喊杀?毕竟…这里可是军营啊。”
可赵容卿就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警告一样,只是优雅从容地坐到凳子上,随手一指,门外的守卫就只好恭恭敬敬地沏了茶来,等摆完了架子,他才品了一口茶,道:“程菀究竟犯了何事?这大晚上的,竟然能劳动舅舅在此亲自审问。”
“何事?”董归义蓦地收起脸上的笑意,指着地上的尸体厉声道:“你看看他做下的好事。”
“这是什么意思?”赵容卿看着地上惨白的尸体,不禁皱眉道。
“今日子时,仁勇校尉金守德忽然来报,说两百余名将士夜里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中毒迹象,有的身体好的,至多就是上吐下泻到脱水,而一些身子骨略弱的甚至直接丢了性命,你眼前这几个还不是全部,这天还没亮,东二营里就直接死了三十多人!”
“这同程菀又有什么关系?”赵容卿不满道,“难道您还怀疑是他下了毒,害了将士们?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就是因为没理由,本将军才会容他活到想在,若是动机如此确凿,那他的尸首恐怕早就已经挂在营外了!”
“舅舅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赵容卿依旧不甘示弱,“您倒是说来听听,这么多人中您为何就独独抓着程菀不放啊?”
“为何?你问他自己!”董归义眼见赵容卿如此不驯,心中的火气也一下被撩拨上来了:“就因为他是昨日唯一一个入过蓄水营房的外人!”
“什么?”赵容卿难以置信地起身对着景岫问道:“你真的去过?”
还不等景岫辩解什么,便听得董归义冷冷说道:“有人证亲眼看到,还由得他抵赖?卿儿,舅舅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今日是他也是要是,不是他也要是,若是他,那今日便将他斩了以平众将士之愤,安众将士之心。若不是他么…那可就难办了,你在这儿查上一日,就耽误一日,每耽误一日,咱们启程救驾就要拖一日,这拖来拖去,对你自己…还有陛下,又有什么好处?”
“舅舅不是不近人情,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只是现如今骑虎难下,权衡再三,凶手便只能是他!卿儿,舅舅这也是不愿拿你的前途做赌注啊,我们早一天救出陛下,你便早一日成为所有皇子中最受重视的那一个,如今太子殿下已经…”
他说到此处,感觉自己话说得有点儿急了,就蓦地停住了,只是挥了挥手叫士兵将景岫待下去关起来,等明日一早便当众处刑。
景岫见此,心便沉了一般,只是强颜欢笑,让赵容卿不要在求情了,之后便被押解走了。
赵容卿听了自家舅舅的话略微一愣,似是也想起了什么关窍,只是他尚年轻重情,一时总难以接受这样残忍又严酷的理由,眼看拦不住舅舅,又不能对着长辈翻脸,只好撩起衣摆就这么生生跪了下去,哀求道:“舅舅,卿儿求您,就算是您看在卿儿的面子上,卿儿长这么大,除了父皇母妃和皇祖母之外便从未跪过任何人,求您放了他吧,他毕竟是救过卿儿的性命啊!”
董归义看了眼自己这最得意的外甥一眼,这次他并未将他扶起,也没管什么礼数,只是冷硬说道:
“你若愿跪,那就到外面跪着吧!天一亮,处决了他,大军便要开拔,三日之内,必攻入临阳,你莫怪舅舅心狠,舅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董家的荣耀,你自己不肯为自己计一计,舅舅不能不为你计一计,咱们多耽搁一天,陛下便多危险一天,你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兄弟未必没有得到消息,若是他们真的抢在咱们之前入了这临阳城,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卿儿,卿儿!哪怕这天下之人都死绝了,只要能铺就你的前程,那也值得了!”
赵容卿就这么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舅舅,仿若自己从未认识过他一般,即使他隐隐也赞同舅舅的说法,可那人是程菀啊,是死生不顾多次救他于危难之中的程菀啊,他怎么能够见死不救呢!
暗夜之中,秦槿心中止不住地忧愁,她见赵容卿和方筠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心中不禁更加焦急了,只好将几人全部都叫醒了,准备商量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