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登高
五德扑扑翅膀,催促着景岫快点儿给它捉虫吃,景岫抬起头来,安抚似的摸了摸五德的脑袋,它很受用地亲昵蹭了蹭景岫的手心。
“景岫少侠。”景岫看了眼这个十分机敏的少年,听他说道:“你看这兔肉都要被分干净了,林公子再不回来恐怕…”
距离他们逃出同安城已经两日了,那天他们走出密道时,竟发现出口连接的竟是同安城近郊。
于是就这么意料之外地,几人安然无恙绕过了城门,顺利往西境进发了。
林轸自从拿到天乙图后就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几人也曾详看过这图,只是图上的文字实在是古怪,景岫不懂,其他人也未见得动,于是此图只好暂时由景岫保管了。
从同安到西境,骑马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到,而他们几人弃马车而逃,所以第一晚也只是在一个沿途的小村庄落了脚,赵容卿也顺道换下了那身大红喜服,又换上了村民给他准备的裙装。
村中的村民都十分质朴热情,沈韵白要付银子,却根本送不出去,只收了他一辆马车、两匹好马的钱。
在盛情难却之下,大家伙儿便在村子里住了一宿,临别时,村民们送了他们几坛酒,赵容卿不欲收,村长却很大方地表示,去往西境的路上再没有村子了,所以估摸着他们第二日应该要天地为庐宿在荒郊了,春日夜里风寒,带上几坛黄酒夜里驱驱寒总是好的。
至第二日几人走了半日,到午饭时便歇在了眼前这座高峰之下,至此地时,林轸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这座山,这一举动倒是独被景岫看在了眼里。
束了车马,几人便就近打了些野兔来吃,这不,卓忆苦眼见着兔肉越来越少,便打算问问景岫还要不要给林轸留下两块。
也正是这一句话点了景岫一下,她刚刚捉完野兔,实在有些累了,便坐在了旁边坚硬的巨石上休息,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四下张望起了林轸的身影,却仍是一无所获。
“我去找找他,你们先吃。”景岫起身拿了一坛酒,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找什么找,你又不是他什么人!”赵容卿看着景岫远去的背影,十分不满地低声说了一句。
不过景岫才没顾得上离他呢。
景岫很了解林轸的性格,知道他惯会把事情憋在心里的,早从出了同安城,她便隐隐觉得他的状态不对,今日果然验证了这个猜测。
她沿着布满嫩色浅草的小路往山上走去,日光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很是舒服。
果然,没过一会儿,景岫便听到了一阵幽咽又微弱的萧声。
顺着这萧声,她很快就见到了拿着一坛黄酒坐在山岗上的峭壁边的林轸。
他吹了首普通的曲子,所以景岫并未听得头晕目眩,只是在林轸身后站定了一会儿,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扬起了清越的声音玩笑道:“罪过罪过,这宝物坏了全都赖我,小神医可切莫伤心得连午饭也不肯下去吃了。”
林轸其实早就听到了脚步声,但他分辨的出,来人是自己这天地间最想见的那个人,所以他并未回头,只待景岫先开了口,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远处,红日如火烧得天边云彩都染上了茜色,而景岫却只在意近处这张看似在笑却并非真心实意开心着的人。
“我怎么可能会怪你?昨日这箫我就已经修好了。”林轸将引灵摊开给景岫看,景岫觉得他这个动作很像一直孤僻的小猫摊开了自己柔软的小肚子给自己新来的人看。
她也因着这动作,心忽得酸涩了一下。
林轸很温柔地注视着景岫径直坐到他身边的身影,道:“我认得这山。这山中有座水月庙,据说其中供奉了一位半面的水月女神,而我早就听说这水月女神曾被战火所摧残,失落五百年后才被前朝李氏皇族又重新供在这山上。想来数十年前,来这里叩头许愿的人也应当是络绎不绝的,只不过,这神像却未保佑李氏王朝千秋万代。一朝新臣换旧主,本朝的百姓自然也就不愿再来拜前朝的神了,于是这山也终是荒凉了。”
景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从他这句话中品出了别样的悲凉,于是他慌忙间转移了话题:“我瞧着这箫好像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这话题转移得其实并不高明,但终归是有用的。
林轸听了她的话露出两个小梨涡来,对她回答道:“正好借此机会,我又将引灵改造了一番。”
“是如何做的?”
“就是…在底部藏了暗器,暗器上又抹了毒,这样平日里也可当个兵器了。”林轸倒是直言不讳。
“其实…我是个门外汉哈,但我就想问那么一句,万一你交战时,一时激动吹错头了怎么办…”
“…………”林轸被她这鬼问题问得一愣,继而露出个很无奈的笑容来。
“看来我说过的话你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唉,这可真是让人伤心啊!”景岫佯作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我如何没把你说的话放在心上了?”这下林轸倒是奇了。
“我对你说过的,你的笑容这么好看,倘若不是发自内心时,那还是不要浪费它了。”景岫忽而一改嬉皮笑脸逗他开心的模样,很是笃定地看着林轸如幽泉的眼睛,一针见血地指出:“小神医,你有心事。”
“没什么。”林轸习惯性掩藏情绪,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的语气里带了些如霜的淡漠,才道:“我只是忽然觉得,也许人费尽周折,所求的也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你看那张孝春,纵使年轻时是个如此惊艳的英雄人物,又是怎样潦草收尾的呢;你再看这座山,曾经也是有名的仙山灵地,最后却是如此荒凉;再说苍山派呢?还有那个早已没多少人记起的陈国,那个曾经努力过,最后也还是徒劳的陈哀帝李逊呢?众生皆庸碌,何人不堪怜。”
“我时常觉得,人来世上一遭,不过就是老天爷的愚弄,这人世间美好么?良善么?未必吧,你说,究竟什么是人间?”
什么是人间?景岫哪里知道?她转世这么多回,也是头一次为自己而活。她会骗自己说着人间几多美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里,似乎比地府还要恐怖,若非如此,元瑶有怎么会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来这世上走一遭。
起初她不理解,现在她有点懂了。
“酆都阎罗殿,人间即奈何。其实都说地府里有什么烈火寒冰,刀山油锅,拔舌剖心十八层地狱,但若我说,地府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押解着无数灵魂罢了,真正要说十八层地狱,那恐怕人间才是十八层地狱。”见景岫不答,林轸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众生都丑恶,众生才是魔。世人的嫉妒毁谤便是剖心;亲友的冷漠置身事外,便是寒冰;忠义者的缄默就是拔舌;得到又失去,从满怀希望到绝望的煎熬就是油锅。这世上走一遭,方可体会鬼蜮伎俩,方能得见魑魅魍魉。”
林轸见景岫嘴唇翕动,担忧地看着他,似是欲言又止,他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起身将景岫也拉起来,对他道:“走,我们去寻那水月庙,去看看那曾经名扬天下的水月女神可好?”
景岫只能点点头,他却好似很是兴高采烈,一路带着景岫随山势蜿蜒而上。
他们寻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块偏僻却开阔处寻到了一座早已被芜草爬藤所占领的古庙。
庙前的台阶修得很是精细,足足九九八十一台,二人便拾级而上,一步一步,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默默跟着。
景岫一直在思考林轸说的话。
她知道他说得一点也不错,地府里没有什么十八层地狱,现在看来,若说地狱,人间似乎更像是个炼狱场。
但又好似不是那么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景岫就这么想着,忽见林轸停了下来。
于是景岫就这么微微仰望着高了自己几个阶的林轸,自己也停了下来。
“你认为自己爱怜着世人,岂不知世人只是借你攀权附贵、满足私欲。”
林轸这话说得很轻,缥缈地就如同一团柔雾,若不是人就在自己眼前,景岫几乎不能确定他是否开了口。
说完这句,他便转过身来一阶一阶向下走去。
景岫不解,迎着神圣的庙宇作背景,出言问道:“小神医,你怎么不进去了?”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又走下一阶,“一定有许多人曾经来此拜会过、哭泣过、祈求过、失望过,求神拜佛者往往离神最远,因为他不是亏心就是所求甚多,但若神不能满足他的欲望呢?那他便不会把神当作神了。神?多么可笑的神!不过是欲望的化身。”
林轸想起自己生命中曾出现过的另一个“神”,不禁觉得神明二字,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骗子,都是骗子,骗尽了天下人,便可称神。”不知怎么,他说着,声音里竟多了几分凄厉的怨气,这样的林轸,不像是天神下凡,倒仿若从没了神力镇压的庙宇中逃出的恶鬼一般。
他一面说,一面自上往下逼近景岫,一面苦苦追问道:“这人间的疾苦他不识得半分,只是高高在上认人供奉,先是要人献祭,今时要人供奉,都说满天神佛着眼看着人间,他们救赎世人,可这样的神,要如何救,又拿什么赎?”
“你说得对。”景岫的清明又坚定的声音响起,林轸的话便一下戛然而止了,“这神庙里的不是什么水月女神,不过是人们欲望的化身罢了,但这人间不是地狱,因为地狱里没有神,可人间却有神。”
“神在哪儿呢?他看的到他的世人么?”
“看得到。”景岫笃定地回答:“因为,你就是神。”
“什么意思?”有一瞬,林轸看着她这双无暇又明亮的眼睛,甚至觉得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可转念一想,这又怎么可能呢?普天之下,还活着的人里面,真真正正知道她的,除却他自己,也不会超过三个。
“我问你,这世上可有一个人在你落魄、孤单、难过、恐惧的时候能永远陪着你?”
“…没有。”林轸沉吟片刻才回答。
“那是否有一个人能随你从来处来,又能伴你从去处去?天界地府里都同你走一遭?”
“…也没有。”
“那有没有一个人,你完全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完全相信在困顿之中他是最想帮你的那个,你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你的欢乐,就是他的欢乐?”
“或许…也没有。”
“错!有!有这样一个人,他陪你从来处来,又陪你往去处去,他最爱你,无论身处何地,他都陪着你,有他在,你怎么会寂寞,又怎么会害怕呢?”
“他是谁?”林轸感到自己有一瞬的迫切,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他是你自己。”转瞬之间,二人擦肩而过,景岫继续拾级而上,而林轸已经需要仰望才能看到他了。
他就这么抬着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女,听她继续娓娓道来。
“上古时,人们以神最虔敬的信徒为牲,献祭给神,以祈求风调雨顺,家家无饥馑。可他们不会知道,当他们献祭时,他们拜的就不是神,而是魔了,每个人都在拜自己的欲望,欲望化成的神又怎么可能圣洁无双。而那个虔敬的信徒原以己身换取同胞们欲念的达成,他才应该是神。只可惜,人们不以牲祭神,反倒以神祭牲,多么荒唐可笑,被火焰无情吞噬的才是神,人们铸像烧香的却是牲。”
“你说人是魔,其实并不全对,因为这世间有神,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神,地府里没有责罚,责罚都在人间,在这个欲望缠身的世间,人们掠夺、贪婪、觊觎、杀戮,期望神明从天而降保护自己,所以弱小的人们总是抱着找救星、获救赎的心态活着,每活一日就痛苦一日、无措一日、受罚一日。而那个救世主、那个神明,他就这么孤零零坐在那里等着,等你一天不来,两天不来。他是谁,谁才是神,谁才是救世主,那个神就是你自己,当你把别人当成救赎的时候,你就丢了真正的救世主”。景岫明亮的眸子里闪过坚定的光。
“神死在何日?神死在每一日。被何人所杀?男女老幼凡是依傍他人而轻贱自己者,皆是真凶。我们确实不用进这庙了,也不用去拜什么神了。神庙破落后,神亦流离失所,但是不怕,神既流浪在世间,那么此后人间处处是神迹。你已经找到那个神了,他一直跟着你,每一次,他都肯救你,也都肯赎你,因为,神,就是你自己。”
“神就是我?”林轸看着她,眼里透露出一股很复杂又充满期盼的情绪来,半晌后,他终是忽而露出个很真心而释然地笑容来。
于是景岫朝他明媚地笑着,她走下台阶,拉起林轸的手,就随着这春风明日在一片花香繁径中跑着,身后的神庙渐渐变得模糊了,只留下少女的笑声:“小神医,何必自殇,人生嘛,不过大梦一场,不如就此激扬洒脱趁势而为,才不辜负这大好春光!”
他们返回远处时,才发现那两坛酒还并排放在原地,于是景岫站到一颗石头上,拿起两坛酒,有些狡黠,又有些疯癫,真真正正如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一般,纯真又机灵地对林轸恶作剧般眨了眨眼睛道:“走,我们去爬山,去喝完这两坛酒,在此之前什么皇城、什么江湖,都先不要顾了,就只乘兴而往,兴尽即反。”
于是他们爬上高高的山岗,林轸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女如摇曳的昙花再次从他眼前绽放,她身后是万丈深渊和满天的霞光,风吹去,吹动她落下的碎发,一道从裂开的云隙里洒下的光突然照临下土,映照在景岫的侧脸上,衬得她如同这一刻的神明一般。
她凛冽又明媚的双眼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在万丈高峰上循着日光一晃,沾了情又沾了毒,似是要让人心甘情愿欲死不得,欲生不能,只为她一人所驱驰。
林轸将坛子里的酒饮尽,他的酒量一向很好,自会喝水起就会喝酒了,所以从来没有醉过,如果让他醉,那也只能是装醉。
甘辛的余味回荡在喉间,他想眼前这个少女应当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的知己,是自己的引路人,是自己的一切一切,只要自己拥有了她,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迷惘寂寥了。
彩光坠地,万埃升空,只这一瞬间,林轸感觉自己一向波澜不惊的心如今却情难以自抑,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他们可以永远停留在此刻此地,这里没有别人,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两坛酒,席地而坐,以天为庐,不去理会俗世纷扰,如此而已。
可惜,这只能是美好的畅想,最终,就像景岫说得‘乘兴而往,兴尽即反’,眼见太阳开始往下落去,二人也到了该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了。
等他俩从山上下来时,几人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今夜他们决定连夜赶路,景岫赶忙上前去帮忙掩埋留下的痕迹。
林轸这么看着她,眼神不落于别处,却独独落在眼前骑着马的人身上。
林轸看着她流光溢彩的双眸,忽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二年,到今日,人生序幕才缓缓拉开。
景岫并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林轸还站在原地,便兴高采烈地招呼他。
“就来了。”林轸应她一声,也快走两步,来到了她的身边。
刚刚毫无醉意的他这一刻却感觉到有些微醺。
一时不妨,只看了她一眼,但这一次,林轸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