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遗憾的春节
凌晨五点,天色还未亮。
透过车窗往外看,孤独的路灯照着孤独的街道,偶尔会有一辆小车路过,城市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火车缓缓驶入绵阳车站,我的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回家的喜悦,也不是见到久别朋友的惊喜,而是一种矛盾,是喜还是忧,我不清楚。
踏上阔别一年多的家乡,走出火车站,我的心情很复杂,但很快我告诉我自己:“别想太多,先回家再说吧。”回想曾经母亲带我出门时的汽车站位置,凭借记忆,跨过马路,找到汽车站。时辰太早,车站的大门都还没有开,我只好放下包裹蹲在路旁,等待车站出车。
还好,冬天的四川,没有沿海地区寒冷,这里没有凛冽得寒风。再加上自己挣钱添加了衣物,一双崭新的毛线手套,下火车就拿出来带上了,并不感觉有多冷。
我双手抱臂,蹲在路边,想起了老家的一草一木,家乡的大河,山川;想到了家乡的火盆,一大家人闲来无事围着烧柴的火盆嗑着瓜子,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大哥为人勤劳,也心疼过我;二哥会开玩笑逗人开心,也是能吃苦的人,但思想要活跃很多;四哥不怎么说话,只想安稳过日子那种;母亲一生艰辛,几乎家务活,庄稼地都是她在做;父亲……当我想起父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父亲不苟言笑的脸,想起他打人从不心软,坐在火盆边温酒的场面……我立马站起身来,刻意的中断了回忆,真的不愿再想起。
等了很久,肚儿“咕噜咕噜”地叫,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吃过饭,感觉很饿。东方天空开始泛起鱼肚,我想:“这汽车站怎么还不出车呀?”
又过了一会儿,车站门口来坐车的人也有四五个人了,我也是好奇,纯粹无聊,心里自言自语:“这些人起这么早,坐车去干嘛呢?”
其实,当一个人在猜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会猜测你,我在别人眼中何尝不是一个疑问呢?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东奔西跑,最后都是为了生计,更好的活着。
快七点,车站驶出了早班车,售票员努力努力地吆喝:“安县秀水安县秀水……”我确定是我要去的方向,拿上行李上了车。驶出车站的班车停在了离火车站不远的公交站台,售票员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有一些人闻声而来。上了有七八个人后,班车开始启动,晃晃悠悠地朝小镇地开去。几天几夜浑身疲惫困乏,坐上班车的我心也一下子得以放松,我就在颠簸摇晃的车上睡着了。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仿佛有人喊:“桑枣到了桑枣到了,有没有要下车的……”这是从小耳熟能详的两个字——桑枣,我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没错,是我阔别一年多的小镇,我急忙对司机喊道:“师傅我下我下,在前面停一下。”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屋,又出现在了眼前,刚下车就遇见正在扫地张二哥,看着我满脸惊讶,用玩笑的口吻说道:“唉!小奶娃回来了呢!还认不认识屋(家)哦?”
我点点头抿嘴笑道:“二哥好!屋头肯定认得到噻,我先回去了哈。”
“嗯,快回去,喊你妈给你煮腊肉香肠,在外头肯定吃不到腊肉。”张二哥调侃道。
我一边进了巷子一边回道:“嗯,就是,外头莫得。”
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巷子,内心其实是复杂的,我想:“父亲这一年多有所改变吗?是不是还那么专横不讲道理?母亲还那么辛苦慈祥吗?我分家的那间房屋还给我留着吗?”
当我站在门口,看见母亲蓬头垢面正在打扫卫生。母亲并不知道我今年会回来。这个年代大多数家庭还是没有电话,要联系主要靠书信和电报。我偶尔也会给母亲写信问候家里,但是母亲不识字,我一般寄给家里几个哥哥转给她,她也看不懂,也不知道哥哥们念给她听没有。
“妈!我回来了。”我提着行李站在大门口对母亲喊道。
母亲扭过头先是震了一下,也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小娃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惊讶地发出了声:“哟!小奶娃回来了呢?你姐姐呢?也回来了吗?”
“没有,两个娃还小,脱不开身。”
“哦……”母亲眼中显露出一丝失望,不过瞬间又面带微笑道:“他们也困难,节约点钱也是对的,那你打算在家呆多久呢?”
母亲说话没有太多心思,我这刚回来就问我什么时候出门,难免让人不高兴,还好,我太了解母亲,她并非故意,所以,我也不会在意。
我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反而很平静,一边打开行李包裹一边对母亲说道:“妈!快来看看,姐姐和我给你买的衣裳,还有姐姐那边的特产——被面(铺盖面子。”
我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给母亲看,棉袄,棉裤,鞋,还有四五床红,黄,绿,镶嵌的龙凤图案的被面,母亲看后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赞道:“哟!你姐姐她们那边的被面真好看呢,我们这边买都买不到,要好多钱吧?”
“不要钱,姐家里有好些被面,都是她亲戚送她的。”
“哦!好好好!”母亲喜笑颜开,把被面和新衣服拿进房间放进了大柜子中。
母亲很少穿新衣裳,盖新铺盖,是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在这种环境中也形成了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所以即使买了新的也很少看见她穿。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就连小儿子也分家了,可以说没有任何负担,但是骨子里的节俭是无法改变的。
回到家的晚上,我分别看望了三个哥哥,跟他们聊了聊天。得知四哥依旧干着工地上的泥瓦匠活,生活平静如水,虽然没有风风火火,但也算安稳。
我出门一年后,四嫂就生下小侄女,她一边带小孩一边做家务,偶尔也会跟四哥去工地干点活挣点钱,补贴家用。
二哥还是在县水泥厂下属的预制场上班,勤快又能吃苦,加上能说会道,得到领导的赏识,提拔他做了预制场的厂长,日子也越过越好。
二嫂依然那么能说会道,有时候她会强词夺理说话,让旁人插不进话,听她说话的人只需要“嗯嗯”点头就行。也得不承认她嘴上功夫很好,把母亲马屁拍的很好,老母亲可以不用管我,但不得不为她们操心。
二侄子已经可以跑来跑去自己玩耍了,偶尔犯浑干点错事,二哥会责备一番甚至会动手打人,但总有二嫂护着不让谁动她的心头肉。
大哥大嫂做着他们的老行当鞭炮生产,由于是地下作坊没有办证,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干,没有办法扩大经营。
这年大侄子已经在读小学了,样子很像大哥,性格很像大嫂,比较倔。
虽然父母跟她们有隔阂,当年读书他们也不支持我,但是我没有记恨,毕竟是一家人。对于我来说社会已经很复杂了,哪里还有心思去跟家里人计较,毕竟是亲兄弟,血脉相连根本恨不起来。
跟所有人寒暄一阵后,就差不多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我没有灶房和灶台,分了一间八九个平米的屋,根本没有煮饭的空间。这是外人很难想象的一个家,根本无法理解这样的生活,可是我不能抱怨,怀谁呢?
我就悄悄上了街,独自找了一家不认识我的小饭馆,切了点凉菜,烧了个麻辣豆腐,吃了两碗饭。饭后我就在街上转了一下午,我期望能遇见当初的同学,好跟他们聊聊我在外面的生活,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可是走了一下午也没有遇见一个,多少有些失落,我空落落的又回到屋里。
晚上我没事,想起老板和老板娘给我的任务,我想去问问大哥大嫂,想想:“虽然当年我读书,大哥大嫂没有支持我,但都过去了,何必再计较呢!再说他们经历比我多,看人做事都比我老道,咨询下他们不会错。”
我跨进他们房间,大嫂笑呵呵地给我拿来凳子,且道:“幺少爷回来了呢,快坐快坐。”
大哥停下手中的活,拿出了一支香烟递了过来:“来,香烟在外头学会莫得?”
“没学会。”我笑着用手挡了挡:“你快抽。”
“你也真是的,小奶娃这才十八,要等几个月才满十九,你以为都跟你样,抽个烂烟。”大嫂说起了大哥,还有点责备的语气,又接着道:“你看我们小奶娃,现在长得奶乖奶乖的,清秀的很,你那些坏毛病千万莫教你幺弟娃儿。”
大哥笑着说:“哎呀,男人嘛,今后难免应酬,抽烟喝酒正常的很。”大哥点燃香烟抽了一口又问我道:“在外面怎么样?”
我慢慢地对大哥说了我这一年多在外的经历,干了哪些事,学到了些什么手艺,最后就说道老板娘要我回家找工人的事。
“那老板和老板娘为人怎么样?钱好拿不嘛?”大哥眉宇微皱,吐着烟气问话道。
以我对老板和老板娘的了解,我斩钉截铁地说:“那,放心的很,两口子一起创业,对我,比对他们本地人都好,从没有把我当外地人,我没见他们做过什么抠抠搜搜的事,工厂车间和仓库的钥匙都给我配的有,你们说对我得多信任啊!”我还自豪地拿出挂在腰间的钥匙炫耀了一番。
“那,吃的啷个样啊?”
“吃的都还好,食堂的菜都是本地大爷做的,全是杭帮味,就是莫得辣子,要吃辣子就自己上街买,有小瓶子装的那种。我这一年多没有吃辣子了,都是本地人我不好意思买来吃,一旦当地人见你吃辣子,就跟看西洋镜样,阴阳怪气的话说得你根本就不好意思吃……”我绘声绘色地讲了很多许巷周边地方上,关于吃的所见所闻。
大哥大嫂从没出过远门,对外面很好奇,最后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两口子过完年,打算把大侄子放他外婆家,跟我一起出门打工。这是让我很意外的决定,在我心里他们做着小生意,至少比打工强点,谁知道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也很渴望。
这个春节,闲来无事,我一直寻找读书时的记忆。我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人约束,没事我就在街道上溜,看能不能遇见读书时的同学,想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是否过着他们想过的日子,有几个还在继续读书?
最后我还真遇上了在读高中的月亮娃,杨阳和肖军,从他们口中,我知道我读书时暗恋的那位女同学考上了中师,就读于县师范学校。我虽然很想看看她,但却难以启齿,只好埋在心里。
大年初四,月亮娃来我家里玩,我俩又去找到杨阳,结伴在街上玩。在街上我们遇见了同学冬瓜,他还是矮个子,依旧嬉皮笑脸的性格。冬瓜提议我们去找一个女同学玩,但是我们不知道可以找谁,他看似随意地说了一个名字——陈秋萍。
陈秋萍小个子,长得苗条,人也机灵,平常喜欢嬉闹,属于人来疯,只是我们没有冬瓜那种感觉。我们都知道读书的时候冬瓜很喜欢陈秋萍,只是跟我一样有严重的自卑感,自己身材矮小,也不属于帅气的队伍,于是从没有表达,深藏于心,但是对于陈秋萍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关心,有求必应。我们并没有嘲笑他,反而几个人陪他去了乡下陈秋萍家中,也算是给他壮个胆。
陈秋萍的家,我们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读书的时候听说过在红佛村,但我们男娃娃从来也没去过,一路上我们故意问陈秋萍的家到底在哪里,冬瓜叫我们跟着她去就行了。
我们一路打打闹闹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来到偏僻的乡下,红佛村也是丘陵地貌,此起彼伏的小山包连绵不绝。我们跟着冬瓜从大马路踏上了田坎小路,稍不注意就会溜下田坎,摔倒在地里。田地里的油菜,小麦,虽然还没长高但已经郁郁葱葱,踩了一两棵,生怕主人家看见,前来责备我们。
磕磕绊绊一路,我们终于来到一座小土山脚下的一户人家,眼前这户人家的房屋,是正在建造的新房子,框架和屋顶全部做好了,青瓦也已经盖好。
“喂,陈秋萍在屋头莫得?”冬瓜还没进屋就大喊起来,仿佛对于陈秋萍家人蛮熟悉。
“哟!冬瓜,你怎么这么熟悉?”我问道。
冬瓜笑而不语,继续朝屋里走去。
此时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哪个哪个?”
“咦!发财了,连我们这些老同学都不认得了嗦?”冬瓜笑呵呵调侃道。
陈秋萍看见是一帮老同学来串门,开心的不得了:“哟哟哟!今天是啥子风哦,把我们班的尖子生都吹到我屋头来了,荣幸荣幸,快进屋坐坐。”说着忙给我们找凳子,嘴里接着说:“我们年前才把房子修好,里头还没开始粉灰,你们将就一下哈。”
我们在一起学习生活了三年,怎么也不会说什么见外话,都嬉闹着相互夸赞,调侃,我们班同窗三年全是纯洁的友谊,即使有点小心思也都秘而不宣。
陈秋萍的父母也出来了,看见我们忙笑着拿出包里的烟,要给我们递上,我们都用手挡住表示不会抽烟。
而冬瓜忙拿出了自己身上的“天下秀”给陈秋萍父亲递上,笑呵呵道:“陈叔,来抽我的抽我的。”
“你不是不抽烟吗?”陈叔笑着问道。
“呃,这不是走老同学家里来了嘛,陪陈叔抽抽,我平时不抽的。”冬瓜满脸笑容,夹杂着些许尴尬,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头。
冬瓜的小心思其实都看的出来,但都没有说破,我们也不能破坏他美好的向往。在我心里我是很佩服冬瓜的勇气,虽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至少他敢来,看他和陈秋萍家人的熟悉程度,应该不是一次两次来了,他也算给青春一个交代吧。勇敢的冬瓜同学,与陈秋萍多年以后,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而我却没有冬瓜的勇敢跟洒脱,始终没有胆量跟叶梓表白,我觉得她冰清玉洁,就像我的女神。而我,无论从文凭,学识,再无法跟她相提并论,人生也不在同一轨迹上了。何况我在打工,她在读师范,一个是人民教师,一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打工仔,未来人生根本不会有交汇点。
教师对于我来说是高尚的职业,是具有纯洁灵魂的一个群体,而我是为了活着,不得不流浪的农民工,文化,背景,有天壤之别,除非……有意外。
我日积月累的自卑感吞噬着我,整个人都毫无自信可言。感觉未来太遥远,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的舒坦日子和美好感情又在哪里?我一直在找寻答案,虽然这过程中是痛苦的,但还好我没有放弃,一直在努力生活,没有自暴自弃,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这个春节,我除了东奔西走给厂子里找合适的工人外,我还悄悄的独自去了安县师范校。春节学校早已经放假,我来的目的不是找人,而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感受文化的气息,再则看看很多人都向往的高等学府是怎么样的?我踱步在门外,门里的教学楼耸立在树林之中,我仿佛看见,来来往往抱着书本的同学在谈笑风生,还偶尔有女学生偷瞄我,对我轻瞥掩面一笑……我仿佛又回到美好的校园。
整个春节,我显得很空虚,玩的好的同学,他们有他们的生活圈子,不能跟我天天在一起,我孤家寡人整天无所事事,回到家也是一人煮饭一人吃,晚上偶尔会有同学来叫我去唱歌,我才得以放纵的嘶吼,长久的压抑在时而深情时而怒吼中得以释放。在不会抽烟不会喝酒的年代,抑郁的情绪很难排解,也找不到给我关心让我排解烦忧的对象,还好能唱几首歌,不至于糟糕透顶。
春节没有过完,我实在不愿意恍恍惚惚虚度年华,想赶紧出门,于是把出门的日子跟大哥商量确定好,并通知要去的同村的小伙伴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