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相约下河洗澡
第二天,我们第一堂课是语文。
想想,教我们的老师,理所应当,应该是我们和蔼可亲的班主任张老师吧。铃声过后,大家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家都意识到自己是中心小学的学生了,自觉控制了平时散漫的情绪,安静地等待张老师的到来。
“咔嗒,咔嗒……”一双皮鞋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音,由远到近。这声音和频率,一点也不熟悉,听起来步履清晰且沉闷,走路的人不急也不慢,给人的感觉好像来者有一百好几十斤,是个大块头。
很快,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跨步上了讲台。离开门口的阳光我们才看清楚他的面容,是个年纪约五六十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退色的中山装,胸袋挂着一只钢笔,宽大的裤子下面是一双黑色的大头皮鞋,铺满了尘土。虽然胡子刮了,也隐藏不住络腮胡的印记。宽大的黑色镜框中嵌了厚厚的镜片,透过镜片已经看不清他的眼睛。深深的鱼尾纹延伸到有些斑白的鬓发,厚厚的眼袋看起来很沉重,有种快要掉下来的感觉。
此人年纪虽大,但个头却很高,足足比我们高好几个头,再加上毫无笑色,给我有种恐惧的压迫感。
来者放下手中的书,环视了教室的同学,然后,又用右手食指扒拉下鼻梁上的眼镜框,露出带有血丝的眼睛,扫了一下近处的同学,然后再把眼镜推回到正常的位置,干咳了两声:“咳咳,同学们,你们老师没有教过你们,老师进来后应该做什么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不知道忘记了什么?就在大家疑惑不解之时,突然有人喊道:“起立!”大家这才意识到,慢慢悠悠站了起来,参差不齐喊道:“老师好!”
来者冷笑一声:“哼,好吧,都坐下。”说完,用手指抬了抬眼镜,然后双手放背在背后,严肃开口道:“我自己介绍下,我姓黄…”说着就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黄”字,继续讲道:“今后呢我就是你们新的班主任老师,跟你们原来张老师一样,来教你们语文…”
话音未落,教室里一片哗然,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同桌罗琴拉着我悄悄说:“本来我们语文就差,这下五年级了还给我们换老师,看来我们真的是命苦哟。”
关键是这位黄老师看起来并不谦和,脸上没有一丝丝笑容,还有点蔑视的味道。看外表也不像是很有文化的为师者,除去眼镜,倒像是一个村野莽夫,所以大家惊讶也是有原因的。俗话说不能以貌取人,但是貌,确实是一个人的内心表现,后来事实证明,大家的担心并非多余。
“啪啪啪…”竹条敲打讲台的声音响起:“安静安静,怎么啦?我就这么不受欢迎?”
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再没人说话,都低着头,看起来很难过。看来都很想念一直带我们的张老师,虽然语文成绩都不咋地,但是张老师为人温和,基本上不会打骂我们学生。眼前这位黄老师神情并不和善,看起来跟我父亲有几分神似,我心里也有几分抵触。
黄老师被指派到我们班上,看着这情形内心,我想他内心也一样窝火吧!原本想来个下马威的,却感受到一股逆反的风气。但是任务是学校领导安排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教我们语文课,至于成绩的好坏他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后,一群人闹哄哄地奔跑向家的方向。我依然坐在位置上,想想这一天多来上课的情形,跟我原来想像美好,落差很大,此刻我仿佛看不到未来了,很失落,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年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喂,林晏,吃过饭不回来睡午觉了,我们几个一起去河坝洗澡敢不敢?
我站起身来看了看,来到我身边问话的是牛二,跟着平时关系很好的劳动委员葛小平,学习委员蒋国强,还有小个子王钢。
我心情也不好,想想这未来的学业也是恼火,想了想说:“好吧,反正也不知道将来啷个样子,那我们搞快点回家吃饭,吃了饭我们在学校后面那座石板桥上汇合。”
九月的天气依然很炎热。八八年,很多家庭依然没有电风扇,更不要说空调,纳凉消暑一般是靠摇扇子,或者洗澡冲凉。我的家乡水资源很丰富,都有下河游泳的习惯,像我们这样瞒着父母和老师下河的人,也是大有人在。
我吃过午饭,丢下碗筷,对母亲说今天学校有事,要早点去,母亲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我走出门时父亲也没有多问。
我的刻苦和努力,换来了父亲对我态度的转变。堂屋神龛旁边的一面墙上,从二年级开始的“三好学生”奖状,已经贴了六张,还有其它的奖状也有好几张。再蛮不讲理的人,看见这些也不好再说:你是个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人,是个没有出息的废物。才读书的那两年,我也经常挨打挨骂,但是随着家里的奖状越来越多,母亲开家长会的次数越来越多,父亲慢慢知道了我在学校表现很不错,也就不再怎么好意思骂我打我了,只是我们之间交流依然很少。
当我快要到学校后的石板桥时,看见他们四个已经在那里玩斗鸡了(单腿独立,用膝盖冲撞对方的游戏)。我大声惊叹道:“哟…你们吃饭是往嘴里倒的吗?我还以为我算早的呢!”
“哈哈你早个铲铲,我刨了口冷饭就来了。”本来就很调皮的小个子王钢来了一句。
蒋国强和王钢是一个生产队的,两家人离的也不远,一般上下学都是一路的。
我看了看牛二,责问道:“你,吃了饭为啥子不喊我一声就来了?”
“我是怕你老汉儿,万一凶我两句我咋个办?”
“哎,早就不凶了,都改了很多了。”
“那也不敢啊!看到他那眼神我都慌。”
“走了走了,紧到说。”葛小平开始催促我们。
于是我们一起相互追逐,奔向茶桑河。
茶桑河的汛期差不多已经过了,九十月,一般没有洪涝,比较安全。蓝蓝的天空挂着几丝白云,太阳还是很晒人,下河洗澡刚刚好。
我们来到沙滩上,细沙在脚下软绵绵的,光着脚踩在上面很舒服。不远处就有一处水潭,流动的水清澈见底,还能看见小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相互追逐。看着它们悠闲的身影,感觉它们真的自由,可以在它们的世界随心所欲,没有责备,没有伤心。
“脱脱脱,速度要快,动作要帅。”牛二嘴里说着,开始迫不及待要下水了。
在他的带动下,我们也开始快速脱掉衣服裤子。由于都是不懂事的孩子,根本没有顾及要不要脸面,羞不羞耻,身上没有一块遮羞布条,就像水中鱼儿一样,光溜溜的。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个小男孩乐呵呵的,小个子王钢突然伸手扯了一把蒋国强的小鸡鸡,然后快速跑向水潭,蒋国强迅速追了上去,开始嬉闹。
远处有一块大的石头,表面有十多个平方那么宽,根部深深嵌入河床。牛二和葛小平爬了上去,走到石头边缘,双手举起,合并,纵身一跃,扎进了水里,好一会儿才露出头来。
我看着他们跳下水潭,感觉很刺激,激动说道:“这个我也得行,看我的。”
“晏娃子,你能不能憋气哦,莫跳下去上不来喽哟。”小个子王钢在水中对我喊道。
我为了证明我行,快速跑进水中,嘴里说着:“看我的。”随后我整个人就沉入水底,开始憋气,我心里默默数着数,1,2,3……当我一再坚持,数到60,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子窜出水面,双手不停抹去脸上的水,涨红着脸,喘着粗气说:“看嘛,简单的很。”
“哦哟,林晏娃可以呢,能憋这么长时间,我估计得有一分多钟哦。”蒋国强惊讶道。
“那走嘛,我们也去跳一个。”
“走就走,怕锤子。”蒋国强也是不服输,想跟我一较高下。
当我站在大石头边缘往下看时,心里还是有点慌,感觉有点高,水面到石头上面应该有两米的样子。我慢慢向石头边缘挪动,嘴里瑟瑟说道:“妈耶,还是有点高呢!”
“林晏娃,你敢不敢跳哦,呵呵…”王钢在水中对我戏言道。
我也是要强的人,为了不被他们看扁,我学着他们入水的姿势,鼓足勇气,“呀…”的一声,扎进水中。我双眼紧闭,听见轰隆隆的入水声,和身体带入空气产生的气泡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入水后我憋住气,没有任何动作,让身体在水中飘荡。我干脆又睁开眼睛,想看看水下的世界,没想到水中的风景别有洞天,阳光穿过水面射入河底,荡漾的河水闪烁着光芒,水中光洁的鹅卵石就像一颗颗巨大的宝石,让人爱恋。我抬头望向水面,波光粼粼,就像灵动的女孩,让人陶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缺氧憋不住了,努力学青蛙游向浅滩处,猛地窜出水面:“啊…我成功啦,哈哈……”
“咦…林晏可以呢!再来一个……”
刚才入水的一刹那,头部撞击水面,还是有点疼痛,我嘴里虽然高兴地喊着,很得意,但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他们一个劲鼓动我,我知道,需要休息一下,喘着气说:“算了算了,等下再说。”
在水中我没有看见蒋国强下水的身影,于是望向那块大石头,他站在那里傻笑,迟迟不敢下水。我催促他:“喂,强哥,往下跳哦,我都跳了,莫得事的。”
我不催还好,催了反而更没胆量了,他抱着身体笑兮兮说道:“哎呀,还是算了哦,我还是不敢跳。”说完居然从大石头上跳下了沙滩,折返回到刚才浅滩处。
大家都笑话他,王钢调侃道:“这个强娃哦,莫得点点出息,那么点点高都不敢,哎!等求于零。”
蒋国强也不回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呵呵,你们有出息,胆子大,勇敢的很,得行了嘛?我就不跳,看你们要啷个?”
我们五个人乐此不疲在河里呆了很久,嬉闹着,没人管束,觉得好自由,好放肆,好开心,以至于都忘记下午还要上课。
“喂!你们几个娃娃这时候还在洗澡,不去学校读书吗?”突然,河岸上有个中年男人扛着锄头对着我们喊。
说起读书,大家开始慌张起来,赶紧上岸穿好衣服裤子,朝学校奔跑。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识别时间,没有手表,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有的全凭感觉,可是玩的太尽兴,完全给忘了。
当我们飞一般跑到学校门口时,才知道事情严重了。学校操场上没有一个人,空空如也,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里传出。我们几个开始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办?总不能不进教室吧?
最后,我们几个还是硬着头皮向教学楼走去。两层楼的楼梯感觉好长,双腿犹如灌了铅一样,每挪动一步都觉得很困难。谁也不愿意走到最前面,那二楼的教室好像即将奔赴的刑场,等着我们去受刑。但是错误已经形成,总不能一错再错,不去教室了,那后果更严重了。
当我路过一班门口时,感觉里面很多双眼睛扫向我们,顿时脸红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们蹑手蹑脚来到自己班级教室外,门是开着的。我被推到最前面,也不敢抬头看到底是哪位老师在讲台上?我撞着胆小声开口喊了:“报告!”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不紧不慢,从粗犷的喉咙里发出声音,讥讽道:“可以呢,你还学会逃课了?胆子大嘛,晓得几点了莫得?第一节课都要下课了你才来,看来上课对于你来说可有可无哈?来来来,给我站到讲台上来。”
我耷拉着脑袋,双手垂下,慢慢走向讲台,感觉面前有种强大的压迫气场,让我瑟瑟发抖。
我走进后,门口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也耷拉着脑袋跟了进来。这时他们才发现班里原来少了五个人,看到我们一副窘迫的样子,有的已经笑出声来。
讲台上不是别人,就是新来的黄老师,因为我看见他那条宽大的裤腿,和大头皮鞋了。
“咦…可以呢!都学会组团逃学啦?你们说说看,谁带的头?”
大家已经吓得不轻,深知在劫难逃,哪里还敢发出半点声音,都埋下头,只等狂风暴雨的来临。
黄老师接着训斥:“怎么啦?你们还知道自己错了不成?你们怎么没有一个说话的?来来来,你们自己介绍下自己也让我们都认识认识,来,谁先来?”
我也不敢轻易讲话,错误已经犯下,黄老师在气头上,只要一开口,那都是无力的辩解,因为我在父亲那里有一定经验了,最好什么都不说。
“来来来,你最先进教室,你开个头。”我被黄老师粗大的手扯住衣襟。
原本以为不说话就会没事,但这突如其来的架势吓住了我,被拉到前面,我又退回到五人的队伍里,两腿开始止不住地抖动,手也不知道放哪里好了,一会儿捏捏裤子,一会儿又掰弄自己的手指,有种人生走到尽头的感觉。
黄老师真生气了,大声吼道:“给老子站出来。”说着一把揪着我的衣领,猛拽我到了前面:“给老子说。”呵斥的同时,还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差点绊倒。
我此刻慌了神,瑟瑟发抖,眼眶的泪水不停打转。我明白今天是躲不过去了,不开口的话,这时间永远就停在这里了,是跨越不了的一座大山。要翻篇,只有开口认错。我战战兢兢压低声音道:“我…我是…林晏,今天,不该去耍,我…我错了。”
“林晏?”黄老师有点惊讶,好像知道了什么,但又不确定,开始翻开讲台上的点名薄,扒拉下眼镜寻找我的名字。没多久就找到了:“哦,林晏,还是班长!”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狠狠看着我,随即掩耳不及迅雷,重重地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你一班之长,居然给老子逃课?”
打人的力道,训人的语气,就像是电视剧里国民党军官拷打地下党一样,没有留有余地,脸上火辣辣的痛,能清晰感受到我的脸上有五个手指印。我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我小小的人生太过艰辛,泪水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不停的抽搐,浑身抖动不止。但是我倔强的内心告诉我不能哭出声来。
黄老师严厉呵斥道:“你,作为班长,不带领班上同学好好学习,反而带头违反校规,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好好给老子写份检讨不然你这个班长就换人吧。”
其余四人,此时已经吓得蜷缩着身体,我就是样本,接下来该怎样他们心里也有数了。
“哼”了一声后,黄老师把我推回到原来的位置,走向身边的同学:“来,葛小平,你给我站出来。”
咦?黄老师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很好奇,毕竟才来,认识人都要靠看点名薄的。
在黄老师接下来的话中我们找到了答案。黄老师继续道:“葛小平,你家里穷的要死,看你穿这一身衣裳,巾巾掉掉的,这一个洞那一个口,家里都没有钱给你买件像样的衣裳,省吃俭用供你上学,他们希望你学好,将来比他们有出息。你呢?怎么做的?给老子鬼混,我今后怎么跟你妈老汉儿讲?”
从黄老师的话中,我们才知道他们是认识的,后来知道黄老师跟葛小平是一个生产队的,两家人还很近,也就百步之遥。
葛小平低头不敢吭声,他眼里无奈和无所谓的表情告诉训斥他的人,他没有办法改变现在的自己和家庭,也无所谓你怎么说了。
蒋国强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你怎么说我怎么接受,从来不反驳也不抵抗。王钢平时就很活泼遇事也不慌,只是这种时候不得不收敛,接受教育便是。牛二平常吊儿郎当习惯了,成绩也不是很好,教育批评对他来说就当没听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平常如果有人想欺负他,他会立刻反击,一双突出的眼珠子直勾勾盯住对方,问:“你想搞啥子?”此时他也知道自己犯错了,但不像我们耷拉着脑袋,而是昂着头,面无表情,盯着后面的黑板一动不动。
“叮铃铃……”下课铃响起,慢慢门边围来很多一班的人。我们更是尴尬,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阵训斥过后,黄老师有点疲惫了,拿起青竹条:“来,今天作为你们的奖励,一人接受三下,把手拿出来。”
小时候,这种竹条打手心是经常领教的,犯种种错误后基本上都是这种结局。有屡教不改的,手被打肿是常有的事,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人几天几夜都难以忘记。
在这件事情之后,我们几个成了黄老师记忆深刻的人。我也牢牢记住了这位带我们小学最后两年的班主任,虽然后来私下里他苦口婆心跟我细细谈过,但我一直耿耿于怀。
在我的记忆里,黄老师两年来给我的感觉是,粗犷,恶狠,脏话连篇,一切都可以用武力解决,根本没有为人师表的耐心和细心。缺乏张老师的亲和力,没有呙老师的谦逊和循循善诱的教导方式。至于专业知识,可能就他自己知道有多少,反正我是没有感受到有多么新颖的教学,很多时候还是照本宣科,一板一眼,最具特色的就是喉咙大,嗓门响。
我语文成绩始终表现平淡,没有突出,也没有掉队。面对这样的老师,我茫然走过一段时间,感觉对未来失去了希望,有时候还有一种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有时候也会独自思考:“我的明天在哪里?我还有希望吗?”
后来我出现了厌学情绪,偶尔还会跟生产队里的高年级差生鬼混,打扑克,玩军棋,导致我成绩严重下滑。要不是被呙老师发现,及时把我劝了回来,估计我升初中都困难。
一位优秀的人民教师,应该要学习心理学,知道一个人的童年在想什么?需要什么?要给小孩子树立什么样的价值观?应该把他们带上怎样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