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德宗一年十二月，云娘诞子，名宾白，德宗帝昭告天下，举国欢庆。
“听闻皇后连吐了两日的黑血，醒来便疯了。”
慕宛之将她护得更紧一些，苏年锦笑着睡了过去，哪怕唇角没有忍住的血迹喷在了他的白衣上，她也没觉得什么。只觉得当下，最好。
两个当守太监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向着长乐宫而去，他们是专门去送药膳的，只是还没走到，腿就已经吓软了。
玉生低头抿了抿唇，“儿臣替父皇守着母后吧。”
苏年锦就这样趴在他的怀里，一面看明月一面听虫鸣。四下风来，他的呼吸缭绕在她周身，让她觉得温暖安静。
哗啦啦的雨声盈在耳侧，苏年锦一下子跌在地上，口吐鲜血，指尖攥起，目色暗沉紧紧盯着井口。只是那里再也没有什么了，唯余风声、雨声，弥少一人。夏芷宜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般。
苏年锦唇色寒凉，自十月起她就觉得今年天气反常，便吩咐福子让他常常留意一下古井。方才福子急忙来报，说是古井旁边盛开莲花，十分诡异，她连哭叫的玉生都没顾，直接奔到这里来。喉咙里又涌出一股腥甜，她用掌心一接，又是一大片的血迹。大概，真的是时日无多了。
福子领命而去，一条空荡荡的袖口随风一摆，又及时被他扯住，这才出了宫。不多时，玉生带着陌雨走上前来。
十月末，天降大雨，乌云密布，密雷滚滚。
“好。”苏年锦点了点头，哭声更凶。当日她告诉夏芷宜回去的办法，并没有告诉她两个人不可以一起跳，若是一起跳，便是同死……
众宫女太监都面面相觑，不知眼前二人到底是怎么了。
古井周围的莲花愈来愈盛，苏年锦连忙推她，“你快跳，一定可以回去的！”
玉生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慕宛之，才道：“好吧。”
苏年锦颤了颤长睫，眸中一湿，点了点头。夏芷宜又瘦了，下巴突起，轮廓尖锐，自从慕嘉偐死后，她便活得生不如死。如今能回去，她一定是很高兴的。身居长宫十个月，若不是有慕嘉偐的玉佩和她对他的相思，夏芷宜该早走了。这皇宫不适合她，这朝代也不适合她，没有慕嘉偐，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眼瞧得她晕在地上，众人大惊，一忙前去扶她，只是一碰，各个都是一手的血。福子大骇，连忙骂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想得美，你怎知云娘就会生出个男孩来？”她捶打他，笑笑闹闹的。
苏年锦刚想迈开的步子，却又生生停下了。
窗外春风怡人，慕宛之痴痴看着榻上人儿，心口愈来愈沉。
苏年锦很久没有看到夏芷宜笑的这样开心了，真的很久了。她心头忽地释然开来，即便自己死在这里，也是和宛之共同在一个地方，而夏芷宜，已经孤零零一人很久了。
“呸呸呸，你可别瞎说！”
“别哭别哭，我们一起跳进去，就可以回去了。”夏芷宜赶忙给她抹眼泪，大雨中她早就淋湿了，如今反而沾的苏年锦也浑身是水。
“皇后，皇后……”
一行人窸窸窣窣各司其职来回奔跑，再也没有人在意夏芷宜投井的事情了。雨帘中，苏年锦听见花园栖露河流过的水声，淙淙潺湲，如云上的雀鸟，空中的风铃。
苏年锦抿了抿唇，心口五味杂陈，亦向她笑了笑，“你先吧。”
长乐宫。
“啊？这么严重了吗？可怜了皇上连早朝都不上了，天天守在皇后身边。”
浅绿色团褂挺身吸气，夏芷宜一脸坚决，似乎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脚下莲花渐次盛开，夏芷宜吸了口雨丝凉气，而后轻轻闭眼，身子一倾，纵深一跃，便向着古井投奔而去。
“好！我在那边等你！”
苏年锦双目凹陷，昏厥时忽地想起一句诗词，和着雨嘶风鸣，尤为寂寥。
扑通一声，四周莲花逐渐散去，雨势渐小，古井凄凄，一切恢复如常。
只是，她还没迈开步子，便见夏芷宜也火急火燎淋雨而来，连伞都没打，直接奔到古井旁，看清那些莲花后忽地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仰。
夏芷宜抹了一把雨水，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古井。泼天大雨让她淋成落汤鸡一样，而她唇角的笑意却一直未散去。直到走到古井旁边，她向下看了看，只见一片漆黑，隐隐通向未知的彼端，方才又转回头来，对着苏年锦大喊：“井口太小了，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夏芷宜笑着点了点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我会为嘉偐好好活着。”
“一定是。”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慕宛之心头一暖，将她搂入怀中，下颌抵住她的额顶，浅浅道：“等佑泽的孩子出世，我就带着你走。再也不在这皇宫了，我们一起红尘策马可好？”
“是……”苏年锦缓缓启唇，落下泪来。
似乎，撑不到了……
“玉生哥哥，玉生哥哥……”陌雨奶声奶气地拉住玉生的袖子，摇了摇，“雨儿想吃糖果，想吃糖……”
是夜。
慕宛之看着床榻上的人儿，摇了摇头，“没有。”
“父皇若是累了，随时喊生儿替换。”玉生给慕宛之行了礼，方才领着陌雨下去。
“啊？这么惨……我们会不会也……”
苏年锦惶然落泪，想到夏芷宜初到王府的样子。一身玛瑙珠玉，鬓上钗钗点点，告诉她我才不去看和尚，我对秃瓢过敏。
苏年锦死死咬牙撑着才走到了后花园的古井边，四下宫女皆为她执着伞，皇上有令，不允许皇后再感染一丝一毫的凉气。如今若让她淋病了，她们死十次都是轻的。
“我还听说啊，皇后现在谁也不认得，发起疯来连福公公的一条胳膊都砍断了。”
他方想跪在床前伺候，却一下子被慕宛之扶起来，“不必了。朕来就好。”
慕宛之眸光坚定，应得格外认真。
夏芷宜浑身淋的通透，一边扯了裙子一边跑到苏年锦身侧，隔着雨帘看着她笑道：“可以了！可以回去了！”
苏年锦只松松挽了一个髻，发丝垂散在肩头，看起来清爽别致。她看着慕宛之，眸中生挥，笑了笑，“爷，我很幸福。”
她缓缓迈步上前，大雨滂沱，那古井旁边果然以雨水作基，开满了白色的莲花。她嗓子一疼，若是此时跳进古井，她就真的能回去了。
“娘亲好些了吗？”
福子在慕宛之耳边私语了两句，便见慕宛之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德宗二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