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直到阿方薇与慕宛之的袍影消失在宫口时,苏年锦才一下子跌坐在石凳上。四周花草葳蕤,静默如金,阳光太盛,刺得她竟簌簌流下泪来。
十月。
皇甫澈瘦了很多,脸上有伤,手腕有伤,胸口也有伤。听说将士是在山谷底下发现的他,因与慕嘉偐过招元气大伤,连把剑都提不动,活生生被擒了。
皇甫仍是被捆绑着,四周将士陈列,皆灼灼地看着他们。
苏年锦咬着唇角哭着摇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四月簌簌落了半个月的雨。整个皇宫一片潮湿,连人也变得慵懒了许多。
他的声音淡淡的,如房檐雨声舟中浆鸣,让人安静。
慕宛之看着苏年锦一下子变寒的面色,眉角皱了皱,却也答应着,“好。”
她与皇甫澈自小一起长大,皇甫生来就是为沐原效力的。皇甫家是大雍朝最衷心的将门世家,自从庆元谋朝篡位后,皇甫澈母亲多次辗转才找到萧沐原,而后将皇甫澈直接托付给了沈倾岳,让他们一起长大。那时皇甫澈父亲已经被斩杀,他母亲将他交给师父后,也悬梁自尽随他父亲而去。这一场杀伐,没有人活下来,历史长河里,尽是尸体横陈。
“你方才那样对她说话,她是不会再让我得逞了。”
苏年锦想了想,十五似乎是沐原的忌日。
苏年锦身子愈发不好了,面色惨白,乘着玉撵一路行到太和殿,直到看见皇甫澈时,唇角才微微抖动,还没说话,热泪就滚下来了。
“要不要听好消息?”
慕宛之动了动喉头,看着她,浅浅一笑。日光就洒在他的脚下,他如今一身黄袍,愈发清润明秀。
“丫头,没有人会怪你。”皇甫澈低头看她,噙风一笑,“反而我们都要谢你,你用尽你最大的力气去保全别人,我们,甚至沐原,皆不如你。”
终究是不相容的。大燕与大雍,慕宛之与萧沐原,夏芷宜与皇甫澈,这生生世世的仇恨,不知道何时才到头。
苏年锦眯了眯眼,最初时候,她、皇甫澈还有沐原一起在岭上狂奔,呼吸着秋日的凉风,笑得开怀。那时一行大雁南飞而去,越过崇山峻岭遥遥袅袅,秋草正盛,遍地金黄。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谈天说笑互相追打,笑声如银铃一般荡在树梢上,那是她——最好的曾经。
夏芷宜有些疯癫,笑笑哭哭的,成天拿着慕嘉偐的玉佩看。那是她专门跑明月镇赎回来的,刚从老板怀里赎回便一下子捂在怀里,自此近不离身,一见玉佩便掉泪。从春日到现在,她瘦了要有三十斤,整个人都垮垮的,再不似以前没心没肺的样子,苏年锦想,夏芷宜也快要活不下去了。
“你呀,还真是皇甫澈的救星。”
慕宛之眯了眯眸,没有说话。
“皇甫没有死。”他握住她的腕子,指尖用力。
德宗一年五月,皇甫澈斩于午门。皇后苏氏病重,卧床不起。
“皇甫……”苏年锦颤着双手,在偌大的太和殿前面,流着泪抚上他的面颊,“我让太医给你包扎一下。”
“有阿方薇罩着他,我也就放心了。”
苏年锦咳了许多日,手上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身子愈发不行。如今皓月当空,明色千里,苏年锦就坐在宫口前抬头看天,数着星星。想来沐原也真会挑日子,死在十五,万家团圆的时候。
“我让别人替了他,面貌也可以模仿啊。如今他身在胡地,安全着呢。”慕宛之扬唇一笑,似乎颇为自己的明智而骄傲。
林中。
“不必了。”皇甫澈清润一笑,又是摇头,“若是活得没意义,死与生没多大区别。他们擒住我时我一点也没挣扎,这样随沐原、随大雍而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声音隐着哀凉与疲怠,似乎又充满着无可奈何。慕宛之将目光散在林中枝叶上,挺身噙了口凉风,目色渐浓。
十五夜里的风,凉了些。
满是伤口的面颊上又渗出许多血迹来,皇甫澈张了张略有皴裂的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微微扬了唇角,对她笑了笑。
是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以后什么样都不必去理,单单就定格在最初的时候,无忧无虑。
“皇后,你该离我远一些。”
慕宛之将她的腕子放在自己的左心上,抬头看着当空一轮明月,“我不要当他的救星,我要做你的救星。”
皇甫浅浅一笑,牙齿上也渗出许多血迹来。苏年锦心头抽搐,知道自己根本救不了他,不觉攥紧了拳头,长甲狠狠扣在肉里也不知所痛。
“什么呀?”
即便慕宛之想要救他,大臣们也不会同意的。那些大臣扬言是皇甫杀死了五王爷慕嘉偐,这罪名,杀一千次都够了。身为帝王,为国家的事情是自己拿主意,为自己的事情,就要受臣子们威胁。这种无力感,源于宇宙苍穹,无药可解。
“爷当真?”苏年锦挑眉看他,两侧壁灯映着他的眉目清秀如画,“何故没死?”
苏年锦许久之后还记得那笑容,如蒹葭玉树,明媚清澈。
“终有一死,沐原死时,我便该跟着去了。”皇甫笑了笑,转眸看着她,“可惜不能再陪着你,有些遗憾。”
偶有一次听雨,苏年锦与门娇娇坐在廊口,看满目花草被雨打的摧折。门娇娇感叹,当年在江南见俞濯理时,怎能知道如今这些境况,此起彼伏波澜壮阔,觉得一辈子活成这样,也值了。
玉生天天去找陌雨玩,天晚了允儿就留他用膳,到如今玉生跟她还没有跟允儿亲。云娘倒是常常来看她,只是待不多久便去安胎了。那肚子越来越大,算着,该是年底出生的孩子。
时有侍婢要上茶过来,却被福子一忙拦住,二人听了听他们的对话,心下皆是一惊。福子惊的是皇上竟然偷偷放了皇甫澈还蒙骗过了大臣,当真是菩萨心肠,而另一个宫女惊的是,天哪!当今皇上与皇后,一个不称“朕”,一个不称“本宫”,对话犹如平常夫妻一般,恩爱得让人嫉妒。
阿方薇无趣地看了看慕宛之,张口道:“你别怪我,我知道苏年锦也是故意的。不过这大雍天下你不能放弃,不然你还有什么脸面面对那些死去的人。”
两人窃窃私语,声音犹如秋夜蛩鸣。
听说皇甫澈被捉住时被夏芷宜又抓又挠,最后整个人蹲在皇甫澈脚下大哭。皇甫澈脸上多处被挖伤,血顺着额头流了一脸。只是一直没有说话,只冷冷看着夏芷宜从歇斯底里到泣不成声,最后哭昏在他面前。
苏年锦吸了吸气,长袖抹去眼泪,眸色一亮,看着他,“我去求宛之,去挨个求大臣,让他们放过你!”
“慕宛之,”小红靴子突然顿住,阿方薇看着他,目光灼灼,“你不能只为苏年锦一个人而活!你也知道方才我是故意刺|激她的,但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放弃你现在的念头!辛辛苦苦打来的江山,不是说丢就丢的,身为帝王,你身负千千万万百姓性命,万不能如此儿戏!”
福子搬了凳子放在宫口与苏年锦一处挨着,而后悄悄退下。慕宛之踏着宫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来,笑了笑,撩袍而坐。
“丫头,”春风一吹,他发鬓的长发随风飞起。他笑时腮边会有若隐若现的梨涡,彼时连沐原都嫉妒他,说堂堂一个男儿,竟然漂亮的如同一个女子。
意义……苏年锦又簌簌落下泪来,他活的意义,只是为沐原复国么……
“皇甫,皇甫……”苏年锦扯着他的袖口哭得撕心裂肺,“本宫救不了你怎么办,救不了你……”
皇甫面色依如从前,苏年锦这才想起来,彼时自己追逐沐原追逐宛之,却从来没有顾及过他。其实一直在身后保护自己的,都是他啊。沐原假死时,皇甫天天陪在自己身边,宛之丢弃帅印时,也是皇甫安慰自己,乃至沐原与自己决裂,中间也是由皇甫圆场。他从来都是一个最重要的存在,却生生被自己忽略了。
“好。”
慕宛之着了一色白衣轻轻走过来,苏年锦见是他,缓缓一笑,“你来与我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