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夜辗转,终于在药效发挥后渐渐镇定下来。少有的,白夜居然比自己平时醒来的时间晚了一点。他张开眼睛,有片刻怔忡。胃已经不痛了,只是头还有些昏昏沉沉地难过。他靠在床头,瞥见柜子上放着一个保温杯。粉红色的,上面还画了两只小猪嬉戏的场面。
“今天回来得好快。”庄严适时走出来笑嘻嘻地看着两人。
等颜舞换好衣服,硬着头皮下来时,白夜正立在廊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脊背挺直,像是高大的水杉,只是身影略显冷清。
“不休息一天吗,脸色好像还是很差。”他都要迈出大门,她又在后面追了两步扬声问到。
此时认不清形势的丽萨,只双手交握在胸前星星眼做梦幻状对着那两个主角大叫:“公主抱好浪漫。”
沙发的转角部分在楼梯的正下方,所以颜舞所站立的位置正巧是白夜视线范围的盲点,她似乎静默了几分钟,才走出来,站在楼梯下仰视他,见他一身打扮似乎又有些惊讶:“你这是……要去跑步?”
如此露骨的表白,带来了更长时间的寂静。
颜舞跑回来,已经费劲了全身的力气,哪里还能做拉伸,整个人站都站不稳只抱着廊下的柱子不撒手,仿佛对这繁复的罗马柱式有多热爱似的。
面前的人们似乎瞬时变成了无形的压力,压得颜舞喘不过气来。
这显然是一个邀请。
“vic。”白夜抱着颜舞转了一圈只叫了狗狗的名字,隐隐地含着警告的意味。
这样的天气,气温适宜。因为昨日的大雨,今天空气更是格外的好,有泥土的芳香,当然还有植物清新的味道。一切都很完美,就是这么跑在他身边有种无形的压力。他们一路并肩从门前的梧桐大道跑出去,慢慢地环绕着山路一路小跑,天上的云如用心铺陈的白毯,朝着他们行进的方向,一路迤逦而去,眼前的植物从土黄到暗绿,层层叠叠,含烟带翠。
白夜“嗯”了一声,慢慢地走下楼,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一点失望,一点放心。
在他说话后心思就飘忽了那么一瞬间,但很快地又认清了形势,关于那个“做戏要做全套”的说法,大约真的就被白夜严格的贯彻执行了吧。尤其是在朱丽叶的面前,他们之间的恋情便是真的无可挽回了,所以白夜才以这样移情般的形式来告诉对方。
等庄严出去,颜舞问了丽萨才知道她手上做着的是今日中午的甜品。丽萨对于膳食一如既往的精益求精,今天难得主家全到了,便发誓要大展拳脚,并豪迈的决定甜品中除了例行的小蛋糕,还要加入马卡龙。这种被称为“少女的酥|胸”的甜点原本是人们到巴黎必定要品尝的美食,今天却被丽萨“搬”到了远在非洲的餐桌上。美其名曰是让那三个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让他们知道白夜对于酒庄的投资是值得的。
起身洗漱,出门。走下楼梯时正听到丽萨在说话:“如果你还是担心,可以上去看看他。”说完转身正瞧见白夜现身,立即笑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他好像已经完全好了。”
白夜压迫性的眼神再次发挥了作用,颜舞无可拒绝,只好说:“那我上去换一件衣服。”
大狗扑了个空,也听懂了白夜的意思,半坐下来,“哼唧”一声,眼角朝下,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很委屈地看着眼前姿势亲昵的两个人。那眼神仿佛在说:“人家也想要抱抱嘛……”
“是我先遇见她的。”白忆迟,哥哥白萧然同前妻的儿子,白家的长孙。如果不是他不学无术没有能力接管公司,白夜大概并无机会真正认识他父亲这边的家人。还是可以跟着母亲在南非的草原上,过着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太过分了!”朱丽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天在火车包厢里她当着白忆迟的面一股脑地将手边的衣服都摔在他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愤怒。
白夜将水喝干净,慢慢地扣上盖子。微微叹息,当初说要招一个助理,庄严便笑话他是要新娘养成,如今却一语成谶,他不知道自己对她已经有这样的占有欲了。
“那是为什么呢?”颜舞顺手帮着丽萨做一点事,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对于白夜的一切变得敏感而好奇。从理智上来说,自己当然不应该这么做,自己对于白夜的心思每天在改变,到现在她已经隐隐已经觉得不对。她别无他法,这种时候必须要控制自己的感情才比较好。然而结果,还是身不由己的想知道更多。
白夜倒是非常镇定,不疾不徐地将她放下来,又拽了她的手腕微微向后扯,整个人挡在她的身前。接着就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他走过去,蹲下,微笑着点了点vic湿漉漉的黑鼻子:“vic,这个人只有我可以扑倒,明白吗?”
真是两面人啊!只不过即便这样,如此的冷硬同巴黎的那个白夜还是不同的,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关于他的印象在她心里一点一点的柔软。想起不日前庄严才问过她的话,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让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的人。
“这是他的个人投资?”颜舞好奇。
曾经,白忆迟作为白家下一代唯一的孩子,被无限纵容,无限娇宠。即便是被白夜呵护备至的妹妹白雨都没有像他这样被宠到无法无天。然而,他回归白家,打破了这种平衡。这种家族利益之间的牵扯,就像是大自然的生态平衡,稍有改动,即会引起轩然大|波。如今随着时间的过去,白忆迟的所作所为令白夜厌恶至极,特别是他对颜舞的态度。令白夜讨厌。
这是白萧然的声音,他的这位哥哥比他要大上将近二十岁。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依然是平静而坚毅的,就像跟朱丽叶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的并不是他的亲弟弟。
“小夜,你要记得,她是你的嫂嫂,不管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这一点都不会改变,也无从改变。你和她,你们两个都要学会接受自己现在的身份。现在这样,不顾家族利益的幼稚行为,不要再出现第二次。”
真的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可是话的内容却十分诱人。
颜舞无法腹诽两句还是只得耐着性子,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使劲地往前赶,拖拖拉拉地跟上。
又想到他昨天的样子,近乎撒娇地对自己说“冷,要暖暖”。
脚步轻盈的白夜偶尔会原地踏步等着她。
这样的话,颜舞就当做自己没有听到。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如自动忽略。想一想,自己对于白夜的非分之想,里面也有这两个人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她跟白夜……虽然现在看来,似乎了解了一部分的他跟他的生活。但是严格说起来,还是两个世界的人。关于他和他背后那个看上去神秘又强大的家族,当然还有朱丽叶……
“是的,严格来说,是他作为朋友帮助我。这里曾经是我的家,后来因为经营不善差点倒闭,我在外面接到电话时心情非常糟糕,当时大家还在追踪盗猎者,都是高度紧张的状态,只有白夜感觉到我的不对,问我原因。我就当找个人倾诉也好,一股脑地全部说了。”丽萨说到这里顿了顿,“你也许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让他出言安慰真的是困难。但是过了不久,我就得到消息,酒庄有人注资,等我回来调查才发现这个人是他。”丽萨叹了口气有点郑重其事的说,“这样的男人,无论是作为爱人还是朋友,都是值得信任的,不是吗?”
“一起跑吗?”他略微沉默了一下,忽然说。
朱丽叶、白忆迟,当然还有白萧然。那两个人……是在他们跑步的时候到的吗?
她这一去厨房,竟然再也不敢出来。期间庄严进来了一趟,是给vic弄食物。大概也知道颜舞不好意思,并未提及刚才门口发生的事。只是在倒弄狗粮的时候顺口聊起了vic的名字。
这样的大场面自然吸引了许多人,等颜舞半缓过神往下面看时,vic倒是没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它身后那几个人的目光。
颜舞累得说不出话,给了他一个白眼作为回应。
“那时候我就在想,以后能跟白夜在一起的女人,一定会是个动物控吧,他那么狂热地喜欢动物。最起码也要像我这样。”庄严说着目光扫过颜舞故意叹了那么一声,“可惜啊,这种事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不是么。”他说完,又同丽萨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等跑回去的时候,白夜在门口做伸展运动,并且示意她一起做,面部表情严肃认真。之前以为他的冷漠是装出来的,现在发现不是这样。他并非一个时刻在意别人印象的人,甚至有很大的一部分时间都活在十分自我的世界里,也许有什么心事让他觉得忧郁或者不快才会反应在面貌上。
“是的,当晚我也记得,他们带他回来的情形。”丽萨跟着进来听到这话点点头,说起来也是滔滔不绝,“你现在看着它那么大,真不会明白他还有那么小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断奶,被带来的时候看上去真的救不活了。只有白夜似乎并不想放弃,小狗不会吃药,就用针管往他嘴巴里面打进去,为了帮vic取暖,整个放进自己的胸口,就像是个袋鼠妈妈,带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甚至还跟人开电话会议。那么样一个讲究到有些洁癖的人,真没想到会为一只小狗做到那种地步。”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大笑出声。
当然还有嫌场面不够乱的,比如庄严,响亮的口哨声响彻天际。他和白夜清楚得很,矿产的生意没做成,这两个人八成是被白萧然招来跟白夜对质的。
这些碎片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孰料白夜头也没回,只撂下两个冷硬的字:“不能。”
他转头扬眉看她,外面的阳光如碎金洒在她的脸上,并不十分美,但是眼中有对他十足十的关心。
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曾被这样温柔的相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上千公顷的面积,广袤无边,脚下是结实的土地,因为昨晚的雨,泥土还没有完全干透,有些被车轮轧出的突出的车痕踩上去之后会有种软软的质感。但跑起来的姿态也可以有另一种形容——一脚深一脚浅。
这种轶事听上去,还真的像是白夜的作为,在某些小细节上霸道、固执到无可匹敌的程度。颜舞的心里有种酸酸软软的感受。
“我去喝口水。”颜舞最先说了句话,红着脸走开,为了让大家觉得自然,她尽量地放慢脚步,但是禁不住自己心猿意马,背影从后面看完全是歪七扭八,更显得奇怪。
转念想到颜舞傻傻的样子,白夜蓦然地弯起唇角。
听到这声赞叹,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居然就这样被白夜抱在怀里,他的呼吸似乎就在耳际,颜舞的头忽然有些晕乎乎的,不知如何应对。
“vic原本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下雨的夜里匍匐在路边,说起这件事,夜有时候真的不像是人类,那样漆黑的晚上,只有我们的车灯是亮的,还能看到路边那个奄奄一息的小不点,让我停车。”
“因为他那段时间正在读雨果的《笑面人》,他固执地觉得,作者的名字念起来顺口又流畅,拿来做狗狗的名字很不错。”庄严说到这里笑了一声对丽萨道,“这句几乎原话,我没记错哦?”
这样幼稚可笑的生活用品,跟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只能是那个女人带来的。他看着杯子笑了一下。伸手拿过来打开瓶盖,水蒸气氤氲而上,润湿了他的眼睛。蹙起眉头喝一口,有一点点烫,有一点点甜。
颜舞由于平时疏于锻炼,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跟白夜拉开了一段距离。终于他们经过一棵树,颜舞实在是扛不住了,停在原地掐住腰喊道:“能……不能休息一下。”她的喉咙很干,连着鼻腔的那部分还有些痒痒。
颜舞皱着眉毛瞅着他,仿佛没听懂他的话。
倒是丽萨开了口:“你就陪他跑一下嘛,万一他在途中不慎昏倒呢?”
丽萨也跟着笑起来:“是啊,如果真的让那位大文豪听到,不知该做何感想,怕是要从坟墓里跳出来同他理论。”
“对啊,连我这个狗狗爱好者都不得不自惭形秽。好笑的是,大家晚上无聊,坐在一起帮狗狗想名字。什么样花哨的都有,夜却坚持用了这个。”
丽萨将这句话说得一本正经,可偏偏让人觉得更加暧昧。
真的,原以为他有什么话会同她说,哪怕是感谢什么的。但谁知他真的就是跑步,不夹杂任何多余的感情或话语。
他也不介意,只是抬抬下巴示意白夜回头看远处,颜舞头晕眼花,没看到他们的动作,松开柱子改为靠着主子,面朝墙面,准备往里走。就听到“汪汪”两声,vic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窜到她眼前,见到了熟人,它似乎很开心,大尾巴摇起一阵旋风,立起来就往颜舞身上扑,怎奈献媚地对象不感冒,只觉得毛骨悚然,“啊”地尖叫出声,只尖叫到一半,忽然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颜舞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本能反应,伸出双臂环住那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