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一个人对抗世界
陌小凯愣了半晌,朝他猛翻白眼:“坐什么飞机?你真是少爷公子做太惯了。我一个国营企业小青工、月光族,能省下这三百多块钱给你很好了好吗!都是从我底裤里掏出来的。”
“对不起……”罗小雄感觉鼻子发酸,“如果我在你身边……”
“谁说人家开到滨海?货车是去长沙的。所以我说司机是捎你一程。”陌小凯瞪着一双光怪陆离的怪眼。
罗小雄在一边静静听着,他现在只有静静听着,关于雅乐的点滴往事,关于他不在滨海的那两个多月里发生的纷乱战事。近来两个月里,罗小雄玩命一样沉沦,就是为了让自己没有工夫去思念雅乐,可他未曾想到,就算时间过去那么久,听到有人提起雅乐,依然牵扯得他的心阵阵抽痛。
“喂,找什么哪?沙子里有金子?”陌小凯挑起眉毛问。
“我本来是想劝你不要把一个女人看得太重。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但你是处|男,这是你的初恋,相当于小法师入门修炼中的第一道魔障,不破不立。要破,也得靠你自己。”说话间,陌小凯把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纸悄悄塞进罗小雄掌中,一摸就知道是人民币:“拿着,等我打翻那两个看守你撒腿就跑。”
“对不起……”罗小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大约是因为老爸罗智慧的混账收购方案吧。确实,这毕竟是动拆迁,事关整个家庭的未来,小飞龙、炮仗、郑伊健、乌鸦、小甜甜他们做不了父母家长的主,就算德庆坊的少年们不想分开,但造化弄人,又岂是他们能抗拒得了的?“那连祁老三和茅伯呢?他们不是竭力反对拆迁的吗?”
“雅乐,你怎么变得这么悲观?这可不像你啊!”罗小雄感到口干舌燥。
他打起精神来,对雅乐笑道:“现在我回来了,我不会走。雅乐,不要灰心丧气。德庆坊是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了,早晚都是要改朝换代的。人不能被房子困住,更不能被过去困住。活得更好,笑到最后,让你讨厌的人最终败在你脚下。这里拆了,我们就打造新家,我帮你一起装修新房子,做设计、刷涂料、买家具——”
“什么?关于雅乐生父的死吗?有传言说是丁野派人去做掉的,他自己开口承认那是真的?”
看四下里无人,刺了蛇纹身的男子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开口道:“念兄,关于这位云雅乐小姐,我倒是听说过另一个传言。事关隐私,常白他嘴快又不相干,我特意等他走才和你说。”这个男子貌似江湖气更重,但一开口却颇为文质彬彬。有关于雅乐的传言?罗小雄竖起耳朵倾听,会是关于自己的吗?
罗小雄眼眶红了,但他不想让雅乐看见他哭,这样感觉像个姑娘,但雅乐的话确实令他伤心不已:“雅乐,你一直都很强,我很佩服你那么小就能独立生存,靠修车铺赚钱维持生活。你懂得照顾别人,你美丽、善良、勇敢、坚强、聪慧、无私、无畏。你对我来说一直都那么完美,可在你眼里,我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一无是处、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吗?”
这下罗小雄大张着嘴,发现老天给他开了一个无比恶毒的玩笑——那个站在雅乐身边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长相酷似金城武的法语课老师邓夕昭!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谎话连篇的真小人,雅乐不记得他的嘴脸了吗?他用一个法国巴黎的美梦作为诱饵,布下陷阱等待女学生一步步踩进来。他用浪漫和文艺骗取雅乐的信赖,他信誓旦旦说一定会赶去钢铁厂参与巴黎的营救行动,然后又借口高烧临阵脱逃消失不见,雅乐难道都忘记了吗?为什么她现在会和邓夕昭在一起,从修车铺里肩并肩走出来?!
“我们要给小王子献上生日大礼!”两个穿着迷你短裙的女孩儿一左一右欺身过来,把罗小雄按在沙发座里。罗小雄有些不自在,但又有放任自流的狠心。这两个女孩儿一个好像叫什么瑟琳娜,另一个连叫什么都不知道,化着完全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的夜店浓妆,饱满的胸器呼之欲出,都是他的狐朋狗友们喊来暖场的。罗小雄和这些狐朋狗友其实也都不太熟,是从网游和论坛上认识,然后混成了一个圈子。反正罗公子从不拒绝买单,所以他就成了圈子里的王子。
“丁野?噢,就是那个黑社会老大?牛人啊,后来由黑洗白开公司做老板了,黑白两道都挺吃得开,是个狠角色。哇,原来他还是你小学同学的继父?”白t恤男啧啧道。同桌另一个穿深色t恤、戴金项链、手臂上刺了蛇图腾的男客则抽烟不语。
雅乐轻轻挣脱开他因激动而滚烫的手,退开几步靠在金属柜子上,静静地看了罗小雄一会儿:“罗小雄,我不喜欢别人欺骗我,特别是……我以为可以完全信任的人。目的不能为手段做辩护,但时间过去那么久,我虽然没有原谅你,但也没有那么生气愤怒了。我们都太年轻,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最后总是任由现实碾碎我们。”
“念兄,跟随丁野多年的一个贴身保镖同我是发小,他告诉我丁野酒量极宏,从不醉酒,唯有一次喝多了神志模糊,我发小彻夜陪伴他在酒店里醒酒时,听他说了些胡言乱语。”
那顿饭耗尽了罗小雄身上最后两张毛爷爷和一沓少数民族姑娘,最后他回到滨海的时候,已经同沿街乞讨的要饭的一模一样,衣服破了,鞋跟掉了,头发乱得像个鸡窝。离开滨海不过两个多月,却感觉已经恍若隔世。站在德庆坊巷子口,罗小雄目瞪口呆,这里真的是德庆坊吗?
陌小凯从背后扑过去,把罗小雄压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沙。抬头看守卫,他们正警觉地抬起头,要走过来。陌小凯微笑着扬起一只手,做了个“ok”的手势,阻住了守卫,然后一把把罗小雄拽起来,低声道:“你觉得我会放任你一个人去做蹲号子的傻事吗?”
这种冷,让罗小雄感到格外害怕,仿佛什么都晚了,但他逼迫自己热切地说下去:“估计那封信是被我爸妈半道劫持了。后来陌小凯来海南岛了,他告诉我说我妈来德庆坊闹过,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胡话,还做了给你钱之类很低级无聊的事情。这些事我都不知情,也不是我指使的。我很爱我妈,但这件事上我必须要和她划清界限。陌小凯给我一点钱,帮我从看守那里脱身,我回来就直奔德庆坊,你看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没有回家,到了滨海就直奔德庆坊。对我来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可这里已经被拆成废墟,又看到你和那个骗子老师在一起,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幸亏修车铺还在,幸亏你还在。巴黎呢?炮仗呢?小飞龙、郑伊健、小甜甜他们呢?他们都还好吗?巴黎在哪儿呢?巴黎,巴黎,我回来了——”罗小雄扭头对着楼上喊,却没有任何声音,听不到小女孩羞怯娇嗲的回应。
“不用管它。”罗小雄内心一热,陡然握住雅乐左手,却感觉她掌心里透出阵阵凉意,“你是原谅我了吗?雅乐,我都快要发疯了。我承认最初为了和你在一起,我隐瞒了我的家世,不,比隐瞒更严重,我是伪造了我的家世,说父亲是建筑包工头,母亲无业,全家人住在集装箱里什么的。但除了家世以外,我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谎话。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是真诚的。你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吗?我被父母带走,关在海南岛整整两个多月,他们找人看住我,不给我钱,没收我的信用卡、手机、身份证,就是千方百计阻止我见你,联系你。我给你写过一封信,向你道歉,祈求你原谅,你收到没有?”
罗小雄觉得头有点晕:“长沙?长沙在哪里?我要去滨海啊,我要去找雅乐啊。”
就在罗小雄站在半截残墙后面纠结犹豫之时,瞥见修车铺里走出另一个人,手里提着两个袋子,同雅乐说话:“就是这些了对吗?东西都拿齐全了?”雅乐朝他点了点头。
“我并没有那样说。”雅乐蹙眉,心有不忍。
眼前一片残垣断壁,碎砖碎瓦遍地。还竖立着的几栋小楼不见了一两堵墙面,活像被开膛破肚的怪兽。房顶也掀翻了,冬天苍白无力的日光从三层、两层破洞的楼板里直接落到下面的砖石上。砖石间乱七八糟地横陈着被丢弃的热水瓶、木桶、破沙发、折断的木梁……原本熟悉得如同自己掌心纹路般的巷道已经难以分辨,罗小雄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认出那是李家姆妈的旧宅,这是崔河马家的鸽子棚,炮仗奶奶家的老屋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个堆满垃圾的地基。
关你什么事?!是罗小雄脑海里蹿出来的第一直觉,话到了嘴边,却改成了:“数以百计。”
今晚是4月30日,农历十七,天上的月亮依然很圆。今天是他十九岁的生日,也是雅乐十九岁的生日。十七岁的生日那夜,他第一次来到德庆坊,遇见了如同雪莲花般纯白盛放的雅乐。两年后的今夜,他在星天地声色犬马,酒池肉林。而雅乐呢,她又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我不是和邓夕昭一起出国,只是他对这些事务比较清楚,为请他帮忙参谋意见。巴黎会跟我一起走。”雅乐知晓罗小雄的心事,清清楚楚地把这些关窍交代出来。
好吧,不过是两年一厢情愿的暗自热恋,她把他当笑话就随他吧。纨绔子弟又怎样?很多人不都羡慕这样的生活吗?无须工作,挥金如土,父母因为软禁他而心虚,知道他失恋伤心而纵容,他就开始醉生梦死的人生又怎样?不是很好吗?每天呼朋唤友,你看,无论要喊多少人出来做陪都行,哪怕半夜两点半都行。以前想握一握雅乐的手都不敢,现在那么多美貌姑娘萦绕在身边,主动投怀送抱。
陌小凯一把拽住他:“疯啦?少爷,他们不过是你爹妈公司里请的雇员,养家糊口赚点辛苦钱。”
原来如此,罗小雄能够想象当时的情景。雅乐多年不见的母亲出现,站在丁野那一边来劝退女儿,一边是亡父的祖屋,一边是生母的未来,确实是个艰难的选择。多年来对女儿不闻不问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拿母女关系,甚至生死来做威逼的筹码,她到底是有多爱丁野这个男人?或者说是有多么的现实,可以不管亡父故世的真相,不顾唯一女儿的心碎,也要为丁野和自己幸福富豪的生活排除一切前进的路障。
“德庆坊都已经拆迁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邓夕昭在一旁冷笑,“听说你是富家少爷,这一大片土地就是你老爸拍下来的。恭喜你啊,少东家,亿万财团的继承人,社会实践课完成得不错啊。”
“罗小雄?”邓夕昭这厮眼力倒好,惊讶地呼喊出声。他身边的雅乐也一起怔住。
罗小雄低头一看,那卷人民币扎得好像三千块一样厚实,其实花花绿绿都是毛票,顿时眼泪掉下来。
罗小雄面红耳赤,几乎要窒息,他本想挣脱开这两个小妖精海蛇一样的手臂和信子,但听到周围狐朋狗友们在鼓掌,大声叫好。就算陌小凯这个流氓站在这里,都会大摇其头,逼视地说“我都看不懂你了”吧?沉沦到无法辨识自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浪荡公子、纨绔子弟……这种自虐般的痛楚,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吗?于是他继续同瑟琳娜深吻,任凭另一个女孩儿对他放肆抚摸。掌声、哄笑声越来越响。两个女孩儿的唇舌如同哈喇般柔软潮湿,散发着海水的腥臭味,越来越令他感到恶心想吐。
罗小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硬生生忍住不哭:“……小凯,谢谢你……可是我没有身份证,怎么买机票?”
“什么事?可以令丁野良心有愧?”
罗小雄就在此时一溜烟跑了。
日也赶路,夜也赶路,醒着赶路,梦里也赶路,东西南北方向不分的时候也赶路,可怕的是到后来他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赶路。雅乐的面容也模糊了,只知道手里紧紧攥着的黄色、灰色和紫色的毛爷爷货币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沓少数民族姑娘。有生以来他第一回觉得,钱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李念飚也显得十分关注:“嗯,你说。”
“是在那时候受的伤?!”罗小雄瞪大了眼睛,怒气直冲额头,“我不会放过我爸——”
“大概多长时间可以开到滨海?飞机是三小时,长途货车的话——”
有着百年历史的贫民窟德庆坊真正从繁华市中心消失了。所谓沧海桑田,都不过弹指一挥间,更不消说这一片动拆迁地块了。上万人逼仄生活的痕迹就此抹去,很快,这里要兴起崭新的商务高楼和全装修、拎包入住的精品公寓房。报纸上电视里都有播报这里的开发建设情况,说皇莆区区域经济不断腾飞,城市环境优化提升,达成质的飞越,区府和财团联手开发热土,让滨海向成为最适宜人们生活工作的国际化大都市大跨步前进,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不断迈上新的台阶……这些美景罗小雄看不到,对他来说唯一能领会到的事实就是——他失去雅乐了。可是,他曾经拥有过她吗?
一口气跑上楼顶露台,这里摆放着小桌,点着蜡烛,有两桌客人在抽烟喝酒聊天,罗小雄心烦,沿着墙走到露台僻静无人的转角处,倚靠着栏杆独自出神。
罗小雄垂下眼帘望着凹凸不平、满是油渍的水泥地,低语道:“我以为你喜欢我,以为我们会有未来。”
“你坐飞机回去容易被追踪啊,笨蛋,火车也一样。身份证信息什么的系统里一查就知道了,刚落地滨海机场或火车站就要被遣返了。”陌小凯不去当逃犯简直可惜了,“有辆长途货车就在马路对面停着,车牌号是6798。我和司机说好了捎你一程,一百块。”
罗小雄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满身尘土,依然无法掩盖他身上背负的愧疚:“……雅乐……你还好吗?你怎么同这家伙在一起?雅乐,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听说我妈来找过你,我只求你想想我在你身边时的表现,我就算死,都不会出卖你、出卖德庆坊去帮助我父亲实施他的千秋大计的。这两个多月我被他们囚禁起来了,远在海南岛,没钱,没身份证,但我拼死回来了。回来就是想见你一面。如果我真是‘卧底’,我干什么还要拼死回来?雅乐,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
罗小雄感到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反正手边有的是砖,他随手捞起一块跳出墙来,朝邓夕昭跑去。可惜还没跑到他俩近前,他就被地上一根生锈的水管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手中的砖飞出很远,消失在其他碎砖石的汪洋之中。
“哟,想打人啊?”邓夕昭原本一气之下想说“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让你赔到倾家荡产”,但转念一想罗氏集团的产业无比庞大,自己一根小小的手指头绝对是无法等量齐观的。更何况罗氏集团枝叶繁茂、根系复杂,就算借不到光,也还是不结怨为妙,于是他拿出老师的尊严来谆谆教导道:“罗小雄啊,你这样全然像个小混混,哪里有半点学生的样子。我劝你放下凶器,好好做人——”
“云雅乐禁不住母亲的哀告死求,最后迫不得已答应了。”
这真的不是梦吧?罗小雄眼睁睁望见雅乐从修车铺里走出来,像目睹白日里的一个梦境。她穿着白色羽绒服和浅蓝色牛仔裤,身形瘦削,乌黑长发在凌冽寒风里飘扬。
秘密玫瑰卡拉ok的包间里,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举行小型派对,香槟酒喷洒满地,笑闹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把房顶都要掀翻,还有人拿皮沙发当蹦床,比赛谁能先跳着摸到宫廷式的穹顶。今晚的寿星是罗氏集团董事长的贵公子罗小雄,这是他19岁的生日之夜。
罗小雄愣在那儿,一时间不能明白雅乐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云雅乐据守在自己的小楼里,德庆坊其他的房子越拆越少,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就只剩下最后几家钉子户。人家开发商约定的收地日期越来越近,丁野的拆房队终于要着手对付他们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云雅乐,因为她本就不拥有房产归属权。云雅乐毫不退让,拆迁办劝说得口水都干了也没用,后来双方发生肢体冲突,雅乐的手也因此受伤。”
“我要找块砖头,或者石头,我要干掉守卫,把他们砸倒。”罗小雄朝海滩边一块凸起的岩石走过去。
“云雅乐?哦,好像有听说过那个女孩,在德庆坊一带混的,有点名气。原来是飚哥的小学同学?她怎么啦?”坐李念飚对面的白t恤男点头问。
雅乐轻轻叹了口气,摇头:“没有。”她脸上有淡淡的笑,也是透着寒意的,但那种冷不是由她身上散发出的,而是外界的冰冷渗透到她骨血中去的,因而不像以往那样显得傲气,而是令人倍感凄凉。
“你给我闭嘴!”罗小雄冲邓夕昭怒吼,四下里找趁手地砖块,“不闭嘴就不要走,我让你再胡说八道……”
罗小雄慢慢接过来,抬起眼望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生我气吗?”
“把他们砸倒了,让他们交出我的身份证、银行卡或现金,我马上就能回滨海。”罗小雄甩开陌小凯,双眼通红。他从岩石上找到一块有着尖锐棱角的碎石,握在手掌里朝守卫走去。
罗小雄直愣愣地看着并肩十载春秋的最佳损友,心头不禁涌起暖流:“……你是来帮我的……”
“她不让他们插手,说这是她个人的私事。这个女孩真是太过仗义,别人有事她两肋插刀鼎力相帮,为着自己就绝不拖累兄弟……那天丁野并没有出面,但云雅乐的母亲来了,抱着女儿哭,说看不得她这样伤害自己,声泪俱下地求她让开,说丁野已经准备了数倍价值于此的好地段住宅给她作为补偿。我真的挺为云雅乐感到不值,她是个有血性的姑娘,牢牢记得自己姓云,血管里流淌的是她父亲的血液。而她母亲呢,唉……”李念飚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在背后说人家妇人的不是,也太过低格。但不用他说大家都明白,云雅乐的母亲在丈夫死后很快就改嫁,现在还帮着外人来占云家的产业,其实全都是为了自己同丁野的婚姻美满,实在令人心寒。
多年以后,罗小雄在观看电影《人在囧途》时,一度以为导演是在翻拍他从三亚一路跋涉回滨海的险恶征途,一路腥风血雨,前尘不堪回首。
雅乐没有表示否定也没有表示肯定,只淡淡地道:“擦把脸再说。”
罗小雄不知该大赞他义薄云天,还是对着他后背吐唾沫。反正半支烟后,陌小凯趁两名守卫不备,挥舞一个左勾拳、一个右勾拳击中他们面门,随后挥开膀子三个人混战成一团……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雅乐皱眉说,转身走进修车铺,“进来吧,我找条毛巾你擦擦脸。不过热水没有了,只有冷水。”
雅乐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睛中闪烁着罗小雄不太理解的黯淡微光:“……我打算把他们给我的新房子卖掉,我决定出国。邓夕昭今天陪我回来就是来找一些旧资料,申请签证所需要的。”
翻越大联群山时,疲累过度的罗小雄在破得像纸盒子般的小巴车里打瞌睡,脑袋枕在旁边去省城看病的大爷肩上,旁人猛一看,也吃不准哪一个病得更重些。半路遇上了劫道的,在羊肠山路上布下一排鸡笼做路障。又不好意思直白地做山贼,偏要强迫众人下车去路边农家小店吃中饭。下午三点半,花三十块钱吃一碗既没油又没盐、没番茄鸡蛋的番茄鸡蛋炒饭,饭还是一半煳锅一半夹生,想想还不如被抢劫算了。
但是雅乐……雅乐啊……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卖掉了动迁得来的房产,办妥了签证,前往异国他乡了?
雅乐摇了摇头,不想作答,却伸手指了指罗小雄的手掌:“你流血了。是刚才摔倒时割伤的?我去楼上找找看有没有碘酒或红药水,你先自己用水清洗一下伤口。”
“大家都走了。”雅乐伸出左手按在自己绑着纱布的右手上,“我们抗争过。”
之后半个月里,罗小雄稍微恢复点精神后,陆陆续续去过德庆坊好多次,但每一次都没见到雅乐。修车铺里很多粗重家什都没动,但看得出雅乐早已经把重要东西搬空,她不会回来了。最后一次去时,罗小雄眼睁睁地看着工人开着吊锤车把小楼西墙砸出一个大窟窿,泥沙瓦砾山崩般落下。
雅乐突然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凄然微笑道:“我也要走了。”
刺青男摇了摇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非也。他提的倒不是那件事。丁野酒醉说胡话,断断续续说他平生做过无数悍事,为了扩张权力利益、巩固江湖地位不得不无所不用其极。他手上沾过血,胸口里装过各种脏,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但唯有一件事令他心虚,至今仍有隐隐愧疚。”
“关于我那小学同学云雅乐——”
星天地是滨海新近大热的时尚地标,城中高大洋气的殖民地建筑里开设各种高档酒店、奢侈品卖店、餐厅、咖啡吧和俱乐部,哪怕冬季都宾客盈门,更不用说这春江花月夜的四五月了。红酒杯、礼服裙、雪茄烟、主题派对……高薪阶层在这里休闲娱乐,时尚潮人在这里享受夜生活,一杯冰镇可乐卖到几十块钱,几个朋友坐聊结束随手签单就是上千元的消费。
雅乐也服从动拆迁了?罗小雄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虽然从一开始,罗小雄就希望雅乐能离开德庆坊,前往新的居所,但他希望雅乐是欢欢喜喜、顺其自然地签字同意,而不是经过一番生死搏杀之后的被迫屈服。可修车铺本不是雅乐名下的房产,她母亲和丁野早就签字同意拆迁,他们早就知道,她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此刻雅乐说出要走,那么痛苦,对她而言,放弃抗争比誓死抵抗更为艰难,因为不让丁野达成心愿是她为父亲复仇的唯一手段,可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些都构成了令她如此心凉的症结。熟悉的世界不存在了,从小一起玩到大、血肉相连的伙伴们四散天涯了,屈从于恨了多年的仇人,她独自一人的征战宣告终结。
“云雅乐”三个字像闪电一样扎进罗小雄耳内。他惊愕地从墙角后探出头去,看到不远处那张小桌上三个男客正喝酒对谈,其中背对着他的那个体格魁梧的人正在说话,不知道是谁。隔了一会儿,罗小雄辨认出那人是当初乌鸦同人结了梁子,带了大队流氓混混去攻打市西卫校的皮衣男,后来雅乐火速去卫校救急,同皮衣男短兵相接,皮衣男突然认出雅乐是他小学同学,而且还曾在他落难时仗义相帮,顿时化敌为友,对了,皮衣男的名字好像是“李念飚”。
瑟琳娜和另一个女孩同时尖声娇笑起来:“王子好厉害——那么,你有没有同时和两个女孩——”话未说完,瑟琳娜就吻住了罗小雄的双唇,把舌尖深深探进了罗小雄嘴里,另一个女孩儿更狠,含住了他一侧的耳垂,用舌尖轻轻舔舐,一手从罗小雄胸口小腹一路抚摸下去。
罗小雄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有太多的话想对雅乐说,太多的思念需要倾诉,太多的愧疚需要祈求原谅。但雅乐说过不想再见到他,尤其自己现在这个潦倒到破表的样子,身上披着好心人施舍的一件旧棉袄,就这么冲上前去,雅乐是会一时认不出他呢,还是转身回到铺子放下卷帘门给他吃一个闭门羹?
感叹一番人生无常后,白t恤男跑去洗手间了。隔壁桌客人买单走人,李念飚又喊服务员加了三瓶啤酒。
罗小雄猛然推开她们,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奔出门外,有人试图来追赶,被他挥手阻止。
雅乐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拿着条白色毛巾递给他。
残阳如血,映照在罗小雄脸上,陡然升腾起一股凶光。他抛开了陌小凯,目光如炬四下里巡视。
雅乐脸上唯有疏远的微笑,看起来显得有几分轻蔑:“我去哪里是我的事啦,你不要再拿你爸妈的钱乱折腾了。你好好回重点高中复读,或是出国留学深造。早晚都是要改朝换代的,人不能被过去困住。”
“丁野说,很多年以前,一次他喝醉了酒,强|暴了他的继女云雅乐。那一年,小女孩才十三岁。”
“以前我是对你说过我讨厌德庆坊,但一起长大的伙伴又很值得为之而战,只要大家都在,我就觉得生活是可以继续忍受的,可如今……你问小飞龙、炮仗、郑伊健、乌鸦、小甜甜他们去哪儿了?我告诉你,他们都搬走了。你父亲的集团公司和丁野的拆房队配合得太好,一方面是签约重金赏格,一方面是暗中恐吓威胁,街坊们顶不住压力更顶不住诱惑,他们都搬走了。”
雅乐扭头看着邓夕昭道:“你先走,去车站等我。”
雅乐呢?!雅乐的修车铺也被拆了?!罗小雄惶恐不安地想,自己一路狂奔,有生以来头一次没钱没证地孤胆千里走单骑,没想到还是来晚了。罗小雄在废墟间踏着碎石艰难穿行,走到德庆坊深处,老天保佑,雅乐的修车铺还好好地矗在那里,屋顶还在,四壁也都周全。罗小雄用力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过度疲累,老天给他开了一个抚慰人心的玩笑。好在不是自己眼花,雅乐的修车铺小楼虽然看上去萧索,但外观基本保持原样,连底层铺子前的卷帘门都还开启着。
罗小雄注意到雅乐右手羽绒服袖口下露出一小截白色纱布,紧紧包扎在手腕上,仿佛是绷带,不禁急道:“你的手怎么了?什么时候弄伤的?”
罗小雄愣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微笑:“没事!没事!我就喜欢用冷水洗脸,不容易感冒。”雅乐竟然没有赶他走,竟然没有漠视他,还这么悉心照顾他,这是他决计没有料到的。莫非她已经释然了?可一走进修车铺,罗小雄顿觉有些异样。德庆坊动拆迁成废墟,附近修理摩托车助动车的生意一定受阻,铺子空着是必然的,但现在隔板架子上原本堆得满满的各种零件工具都不见了,徒留四壁,空荡荡的。
“王子,你以前交过多少个女朋友?”瑟琳娜伸出纤纤玉臂勾住罗小雄的脖子。
三个月前雅乐对他冷然说出“我们不可能有未来”之后,就独自离去,去车站同邓夕昭会和。罗小雄的心碎了一地,他很想追上去把雅乐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他们是有未来的,只要她喜欢他,喜欢过他。但在锲而不舍和厚颜无耻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而且他百分之九十九的气力都花费在了从海南到滨海几千里的漫长跋涉上,雅乐最后的决绝摧毁了他最后百分之一的力量。于是他黯然神伤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断壁残墙尽头,连“能否让我再看看巴黎,我们再一起带巴黎去一次游乐场”都没能说出口。
李念飚继续道:“丁野开的建筑公司其实就是拆房队,德庆坊就是他承包的项目之一,所以他是第一时间签署动迁确认书的。云雅乐这姑娘性子也很倔,半年前我还和她一起吃过饭,聊聊近况,说起拆迁,她觉得那是她父亲的祖屋,继父凭什么来做主,就算法律认定如此,她情感上也不能接受。拆房队倒没有强拆她的房子,丁野总是碍于一层父女关系嘛,但是对其他人就没这么客气了。德庆坊的居民同丁野的拆房队还发生过几次冲突,每一次云雅乐都坚持对峙,抗拒拆迁。”
“少爷,时间这么短,我能找到这辆车已经堪比特工了好吗。你先到长沙,那里距离滨海就只剩下900多公里了。你在长沙经转,继续搭便车回滨海。你看,一切我都替你安排得妥妥的。好了,我去搞定守卫,你做好准备撒腿就跑。一切交给我了,不用谢,江湖小号,立地活佛赛雷锋——”陌小凯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来,笑嘻嘻地朝守卫迎面走去。
罗小雄坐遍了自出生以来从没坐过的各种交通工具,有些甚至是电影里都没看见过的。搭冷冻柜货车奔驰在国道上,扒载木料的货车飞速掠过两旁茂密的原始森林,骑骡子过谷地,乘着拖拉机突突在冬季荒芜的田野边上,藏身在运煤炭的小破船里颠簸过樊渝江。原本看中了一架喷洒农药的小飞机,无奈手中捏的毛票太没说服力,杀价不成,反被庄主认为故意耍人,恼怒到要把他捆起来沤肥料,差点荒郊野岭埋忠骨,一缕幽魂归故里。
罗小雄感觉头脑异常凌乱,就先把第一个念头喊出来:“你要去哪里?法国?我和你一起去!”
雅乐沉默了半晌,轻声却决绝地说:“我们不可能有未来。”
“原本跟着云雅乐一起混的那些人呢?她在德庆坊不是很有号召力的吗?”白t恤男问。
李念飚叹了口气:“小姑娘挺可怜的。德庆坊不是拆迁了嘛,起先她是强烈反对的,但据说房子不是她名下产业,而是她母亲和她继父的,他们已经签字同意拆迁。她继父你们肯定都听说过,丁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