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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中了这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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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那个死女人不松手,也甭想叫我松手。”贺芮芮的一只左耳还在乌鸦的魔掌中,红得快赶上酱猪耳了,她龇牙咧嘴,花容扭曲,倒吸一口冷气道,“小雄哥哥,你知不知道玩笑里面总有百分之五十是真实意思的体现吗?就算你爸妈和我爸妈在开玩笑,但我一直喜欢你可绝——对——不是玩笑——”

    罗小雄愣住了:“妈妈?!”

    “什么不太熟?从幼儿园起,他爸妈就和我爸妈商量着要给我们订娃娃亲啦。”贺芮芮大言不惭。

    “你疯了吗?等什么等?”陈美绮紧紧拽住儿子,“德庆坊我知道啊,这里不是动拆迁地块嘛?你爸集团公司挑大梁担当主要开发商的啊。这种地方能待吗?贫民窟、土匪窝,而且马上都要全部铲平掉造精品小区和高端商务楼了。你看这些房子破破烂烂的,怎么能住人呢?听说以前都是马厩呢……”

    雅乐漆黑如墨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罗小雄:“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但自从被母亲从德庆坊带回家后,罗小雄就被父母软禁了。不过他们也知道,只要在滨海,除了坐牢,否则不可能在家里关住一个十八岁的儿子,他总有办法逃出去同德庆坊的混混们见面。于是父母亲安排专人强行把他押上了前往海南的飞机,让他在温暖如春的三亚过完春节再回滨海。

    陌小凯看了看罗小雄,像外国人那样耸肩表示遗憾:“你死心吧。这种有骨气的小妞最讨厌有钱人拿钱侮辱她的人格和智商了。听说她更加恨你了,因为她觉得是你没法面对她,才叫你妈来替你擦屁股。”

    耳畔嘘声四起,是德庆坊少年们在喝倒彩。小飞龙、炮仗眼神凶恶,不停朝地上吐唾沫。如果不是碍于对方人多势众,还有女眷在场,他们一定会冲上来狠揍罗小雄一顿,让他哀号得跟条狗一样。

    自己是更亲密、更甜蜜的伙伴,是未来的爱人,是打算托付终身的男人……被这样的人出卖,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哇——真的假的?你小子是富二代?”炮仗和郑伊健摸着脑袋指着罗小雄,“难怪我们第一次在街上遇到你就觉得你像个凯子,打劫你时你身上有那么多钱,还有mp3和手机!”

    罗小雄简直快疯了。他身上没有一分钱,身份证被搜走,手机也被没收。他想给雅乐打电话,这才想起雅乐那栋炮楼般的违章建筑里上下三楼都没安一部电话。德庆坊北巷口倒是有一家前朝遗老般的公用电话亭,但他也从来不知道那里的电话号码。

    罗小雄猛然想到写信。他知道雅乐家修车铺的地址,可以在一封长信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文字是自己的长项,虽然荒废了一年,但他还有些微自信可以敲醒雅乐对他封闭起来的心——只要雅乐肯看。

    “是想想呢,还是真的报警了?”

    “不是妹妹,更不是青梅竹马!只是我爸爸朋友的女儿,也不太熟的。”罗小雄拼命想把贺芮芮从自己胳膊上拉出去,但努力全无效果,除非自断一臂。

    “你妈妈跑去问云雅乐,到底和你发展到什么程度。她很委婉地表示,她儿子你可是个身家清白的少年,意思是你之前一直是处|男吧。然后她让云雅乐对你死了那条心,不要继续纠缠你不放,暗示你将来要继承罗氏集团家业,不可能同一个贫民窟里没身份没地位的小丫头处朋友。最后你妈妈还放了五万块钱在桌上,说是付给雅乐你借宿她家的租房费,其实意思是‘就算我儿子睡了你,也就此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罗小雄怎么会知道,那个貌似憨厚的阿姨其实也是爸妈雇佣的忠犬,她一出门,转手就把那封厚厚的信笺交给了守卫。守卫随手收进了抽屉,过了两个礼拜才想起来向主人汇报,被主人骂得狗血喷头,立即连滚带爬跑去飞机传书,邮政快件递回滨海。

    此刻罗小雄已经遍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他反反复复高声呼喊雅乐的名字,求她回头,求她听一听他的解释,但……恐怕一切都晚了。

    如果手里有一把刀,罗小雄会砍死那个西装男,如果手里有一颗炸弹,他会抱着西装男和他同归于尽。西装男所言的一部分确实是当时情景,他大约是那个等候罗智慧签字的秘书的上司,从秘书那里听来的复述。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却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为了拍陈美绮的马屁,捧“罗公子”的贵足,不惜歪曲事实、满口胡言。

    “她怎么可以这样!我要打电话和她理论!”罗小雄悲愤万分握拳高喊。

    众人都停下脚步,愕然回望罗小雄,只见他气喘吁吁、双目通红,眼眶内亮晶晶地含着泪光。

    喊人竟然用上了全名,而不是绰号,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看来雅乐是真发火了,小甜甜只得朝罗小雄吐了吐舌头,拔开步子追赶而去。

    “妈妈!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要乱说!”罗小雄急忙阻止。

    罗小雄完全无法挣脱。他侧身,脊背上的女孩跟着他侧身,他转圈,脊背上的女孩也跟着他转圈,怎么都甩不掉,狼狈不堪,徒惹耻笑。但就算不看脸,听这骄纵的声音,看这迅猛如同老虎扑食的动作,就知道是贺芮芮了。真是天晓得,自从知道贺芮芮就读市六高中后,他就一直小心翼翼,轻易绝不从人家校门前经过,加上自打雅乐几个月前从汽修技校毕业后,罗小雄基本不太上学,撞上贺芮芮的概率越发渺茫。真是打死他都难以相信,今天破天荒陪雅乐偷偷溜进校园借用点工器具,竟然还会被贺芮芮给当场逮住。

    “什么?!”罗小雄跳开一步,警惕地上下打量陌小凯,“不会连你都不站在我这一边吧?”

    “雅乐……你听我解释!”罗小雄百口莫辩,但他们说的全都是真的,他实在不知从何辩起,只有张口结舌地伫立在原地。

    罗小雄听得也禁不住莞尔,随后又忧心忡忡地问:“你觉得雅乐认清我爹妈不是人了吗?你觉得她会明白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吗?她是不是该原谅我了啊?”

    “对啊,见雅乐后,你花两千块向我们收买关于雅乐的情报。我们让你死心,你说你不是有钱小子。我还以为你同我们是一路货色,也是从哪里打劫来的银子——”炮仗和郑伊健这两个蠢货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炮仗、小飞龙这帮没良心的都站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不明所以的雅乐在皱眉旁观,总算是乌鸦出手相救,揪住贺芮芮的耳朵,把她从罗小雄背上拎下来。

    “真的报警了。前几天出去逛街的时候我冲进警察局去报的警,那帮跟屁虫也不和我争辩,紧跟我一起进了局子。我们一起被关在小房间里吃了一顿盒饭。后来大概是我妈动用人际关系碾压了警局全场。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反正后来警察反过来做我思想工作,叫我对父母孝顺一点,听话一点,要认真上学,把心思放在对科学知识的吸收上,不要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说什么青少年在社会上游荡很容易被不良团伙盯上,万一被骗加入黑道,吸个毒啊劫个道啊什么的,一生就都完了。警察狂赞我父母对我负责任,为了防止儿子误入歧途不惜使用24小时人肉贴身看护,简直是楷模……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惨……”罗小雄哭道。

    隔了好久,雅乐抬起头冰冷微笑道:“你此刻的台词,难道不应该是‘对不起,我是卧底’吗?”

    二十四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到罗小雄脸上,令他无地自容,但他强自支撑着去承受他们目光的扫射。

    “什么年代啊?还订娃娃亲?贺芮芮,那是大人把小孩当玩具,开玩笑的你懂不懂?你小学时不懂事也就罢了,但你现在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念的还是重点高中,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吧?快松手,好难看!”

    小飞龙、炮仗都喜欢雅乐,以前也都讨厌娇滴滴的罗小雄。但相处这么久,无论是在“德庆坊夜半抓变态色鬼”“紧急援手市西卫校围城之困”等小战役还是“高楼大作战夜惩王波军”“新滨钢铁厂解救人质巴黎”等动真格的大战役中,这个坊外来客罗小雄都表现出了很大的勇气,不仅积极投身参与,更贡献陌小凯这样有力的资源,战绩赫赫,他已有足够的资格成为德庆坊少年团中的一分子。至于他喜欢雅乐,大家不是瞎子,早看出来了,但反正那么多少年都偷偷喜欢雅乐,但雅乐没有属意于任何人,从未厚此薄彼,少年彼此间都还是好兄弟,也没多大关系。各人本就对他心存感念,此刻听他如此真诚告白,就算当他情敌比较讨厌,但若果真就此恩断义绝,也难免都有点不忍。

    “别闹。”罗小雄有气无力地把他的爪子打开:“我快死了。我暴露了。”然后原原本本把自己如何踩中十面埋伏的事情给讲了一遍,恨恨地看着不远处海滩边上守卫的身影:“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没有电话,我哪里都去不了。我报警抓他们,控告他们非法拘禁。”

    “放手,你快放手!”罗小雄大声道,真是怒了。

    “不要,一放手你就逃走了!”贺芮芮双手十指紧扣,这一招万年锁委实厉害。她小时候耍无赖逼父母买玩具就使这一招,抱商场里的柱子、柜台边的栏杆扶手、人行道上的电线杆,就算警察来了都拆解不开。

    “有罪!”十二名陪审员异口同声地判定,甚至包括他自己。

    雅乐他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窄窄的巷道两端,一无所有的德庆坊少年和有产阶级白富美遥相对峙。

    无论她原不原谅他身份的作伪,至少要让她明白他从未背叛她。罗小雄试图告诉雅乐,贺芮芮、母亲、西装男的胡言乱语、恶意中伤并非事实。

    雅乐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继续朝德庆坊的方向走。罗小雄的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知道她短时间内不会释然,但至少她没有说不许他跟来。乌鸦、小飞龙、炮仗、郑伊健、小甜甜互换了个眼色,微笑着摇头跟上。

    雅乐脸上已经变色,一步一步走近前来,直到罗小雄跟前:“你爸的集团公司……是德庆坊的开发商?你姓罗……罗氏集团原来是你家的?!”

    成功诱敌,并摆脱了范老头的小甜甜此时奔跑过来追赶大部队,看到雅乐带着众人头也不回地朝德庆坊而去,罗小雄被一个姑娘拦腰抱着呆站着,表情痛苦不堪,不明所以的小甜甜拍了拍他肩膀,嘻嘻笑道:“哟,罗小雄,艳福不浅啊。你女朋友啊?晚上带去德庆坊宵夜?”

    “你们放手!不许你这样无端指责我的朋友!”罗小雄愤怒地大喊,“雅乐!炮仗!小飞龙!等我——”

    紧随陈美绮下车的还有其他两辆车里西装革履的男子和踩着高跟鞋的女人们,罗小雄依稀认得那是妈妈的朋友和爸爸集团公司里的办公室雇员。

    “……我承认有罪……”罗小雄绝望到哽咽,“但是雅乐,你真的就要判我死刑吗?我知道你就是法官。让我看看你好吗?摘下这斗篷……”

    雅乐曾问他:“为我做这么多,值得吗?”罗小雄完全没有觉得那些是付出,是负荷,因为只要每天和雅乐在一起,看她一颦一笑,听她字如珠玑,和她并肩冲锋陷阵……所有这些事情的本身就是快乐的。快乐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快乐是千金以求、难以获得的才对。直到现在,罗小雄才感到沉重的负荷。如果雅乐现在问他:“为我这么痛苦,值得吗?”他会含泪微笑,苦涩地回答:“……值得……”

    “你妹妹?”雅乐打量了一下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化着精致韩式妆容、不停朝乌鸦翻着白眼儿的贺芮芮,疑惑地问罗小雄:“她叫你小雄哥哥。”

    罗小雄真的快疯了。

    “你们认为被告有罪吗?”法官森然发问。

    陈美绮从头至尾、反反复复把信读了好几遍,还逼着罗智慧一起研究。虽然信笺里只字未显示两人是否有亲密关系,通篇只是解释、道歉、恳求原谅,但儿子深深爱恋,乃至迷恋那女孩的心情完全跃然纸上。

    “等我讲完不迟。”陌小凯拽住他,“你妈把钱放桌上后就走人了。据说雅乐当时什么也没说,但当你妈走出修车铺十来步路后,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站住。然后你妈回头朝上看,就见云雅乐站在修车铺顶楼窗口边,把五把拿橡皮筋捆着的百元大钞一一拆开,然后天女散花般丢下来!你妈气得破口大骂,你妈的几个跟班花了二十分钟才把钱全部捡起来,还少了几百块。嘿嘿!这个妞不错,有性格,够刁钻,我喜欢——”

    “我,我告诉过你的,我爸要参与德庆坊动拆迁后的新社区建设,我劝阻无效,所以闹翻了……”罗小雄五内俱焚地看着雅乐,知道解释改变不了事实,但他希望雅乐至少能明白,父亲的集团公司怎么做他无法控制,但他个人是始终站在她这一边的,“雅乐,你要相信我!”

    “这种鬼地方出来的刁民真是强盗胚子,竟然敢威胁我们?!还打断腿、生不如死!不快点拆掉房子把这些刁民赶到乡下去是不行的,社会风气就是被这些人搞坏掉的。好了好了,儿子,我们快回家了……”

    还没等儿子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陈美绮就一手按住了胸口,苦尽甘来地哭诉道:“总算找到你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啊,怎么和你爸吵吵架就离家出走了呢?竟然两个礼拜不回家!你爸一开始还骗我,实在是瞒不下去了才告诉我。我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啊。我问他到底是公司的事情重要,还是独养儿子重要?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把你生出来,还差点难产,你为点小事就这样硬心肠不要妈妈了啊?你读的那个垃圾技校我也派人去找了,老师说你近段时间都没去学校,急得我把早定好的美国旅游也临时取消掉。如果不是刚才贺芮芮打电话给我通风报信,我怎么知道你会弄假成真可怜到同乱七八糟的技校生混在一起啊?亏得芮芮这小姑娘了。你最近一直住在德庆坊?这些奇形怪状的都是什么人啊?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技校生啊?你还不如跟陌小凯一起玩呢,他好歹也是国企职工,有正式编制的——”

    一周后,陌小凯出人意料地空降到三亚。原来是陈美绮一手出资,还找关系同陌小凯单位领导打了招呼,替他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期,盛情邀请陌小凯到海南岛度假。临出发前,陈美绮给陌小凯洗了一晚上的脑,几乎就把一头猪脑洗成一台电脑了,让他好好开解罗小雄,放下雅乐,展望世界。

    “她疯了吗?!”罗小雄几近崩溃地大吼,“我和雅乐什么事情都没有啊!”

    梦中戴着斗篷的法官大抵就是雅乐吧。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梦见她说“罗小雄,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那会让我生不如死”呢?罗小雄很快领悟到,相比自己的罪责和痛苦,其实他更担心雅乐内心的创伤和愤恨。她是德庆坊少年们骄傲的女王,大家都听她号令,对她有信有义。她把尊严和对朋友的信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从未被自己人背叛过。换作是小飞龙、炮仗做出这样劣行,她也一定痛心疾首。但,他们还仅仅只是兄弟手足,她从未牵过他们的手,从未吻过他们的唇角,从未要求他们“抱抱我”。

    “我两岁、你三岁我们就认识了!”贺芮芮的耳朵被乌鸦扯得通红,但还是扑过去抱住罗小雄一条胳膊。

    陈美绮和贺芮芮还在一左一右拼命拽他的胳膊:“走啦走啦,不要和这些瘪三多废话啦。”

    罗小雄急忙垂死争辩:“贺芮芮,就算你喜欢我,那也要问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对不对?我忍你很久了,我向来只把你当我爸爸朋友的女儿,连妹妹都不算。就算你听了伤心,我也还是坚持这样认定。我对你不起,但这么长久以来,我喜欢的人只有一个——”说到这个份儿上,罗小雄决定祭出大招,什么都管不到了,先把自己深爱雅乐的事实和盘托出。

    陌小凯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眯眼望着海天一线的壮阔美景:“当初你放下身段混迹技校追云雅乐,我就和你说过吧,比起被自己不喜欢的人告白,更讨人嫌的是发现对方连家庭出身都搞欺骗。云雅乐现在一定非常恨你吧,就算你此刻待在滨海,你又能怎样?信任度已经丧失了,还能挽回感情吗?”

    雅乐她伤透了心,她要恨死我了。罗小雄近乎绝望地想。此时他也顾不得是否会伤到贺芮芮了,使尽全力震开她紧锁的臂膀,奋力朝雅乐追去,一路嘶声力竭地道歉:“雅乐!等等我——我错了,我承认我此前没有对你说实话,但我是因为喜欢你啊!我17岁生日那天遇到你,我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此生最大的一份礼物——雅乐,我从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喜欢你了啊!我家里确实条件不错,但炮仗和郑伊健告诉我说你绝对不会喜欢有钱人,我是为了接近你才不得不假装。我以前的重点高中都辍学了,为了你,我逼迫我爸爸帮我转学到汽修技校。这一年多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富二代,如果可以选择,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宁可我和你一样,生来就在德庆坊!只要和你在一起!”

    “滚蛋。老子怎么可能是你妈的人。老子整个人都是比基尼姑娘们的。”陌小凯还有心情扯淡。他抽了口烟,吐出淡蓝烟雾,皱眉道:“我听说,你妈最近去德庆坊找过云雅乐。”

    但陈美绮这一番连珠炮般的言语早被众人听在耳里。乌鸦、小飞龙、炮仗、郑伊健他们一个个从罗小雄身边走过,有的故意拿肩膀撞他,有的嘲讽道:“富二代,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咯。哦不对,吃鱼翅熊掌啦。”

    众人都圆睁双眼盯着罗小雄看。贺芮芮这番话刚起了个头时,罗小雄就试图去捂她的嘴,无奈她改变战术,松开胳膊从后面抱住他腰,任凭罗小雄把手臂甩得跟泼风流星锤似的,也捂不到她嘴。

    想到这里,陈美绮开始担心。那个名叫云雅乐的女孩肯定是把儿子骗上床了,否则小雄怎么会住在德庆坊里都不回家?这个不要脸的小妖精!万一到时候她再搞出个怀孕来要挟怎么办?给钱打胎倒也算了,就怕她坚持要生下来。现在他们都不到法定年龄,自然不能结婚,但有个血脉相连的小孩子在的话,将来儿子完美无瑕的人生岂不就蒙上污点啦?!

    罗小雄惊呆了,连问题都问不出来,不知道老娘在下一盘怎样的棋,总之格局十分诡谲。

    雅乐一步步地朝后退去,她和罗小雄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她的话语声却越来越清晰,仿佛一把把飞刀,流星追月般刺来:“不要再来德庆坊,你若再来,这里每一个人都会打断你的腿。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说完,她转身朝街巷深处走去。

    “就是她对不对?!”可贺芮芮口舌更快,她双手还是紧紧锁住罗小雄臂膀,扬起下巴指了指雅乐,“我上次就发现你瞧她的眼神不对劲了。陌小凯说你是为了泡妞才去读技校的。哎哟——技校耶!”贺芮芮皱起了鼻子,露出十分鄙夷的神情,“技校里全都是差生,学习不好,喜欢打架偷东西,抽烟跳舞打电动,家庭环境也都很烂,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全都是没钱的穷鬼,简直是下流社会。小雄哥哥,你是大企业大集团的继承人耶,罗伯伯掌管着市值十多亿的商业机构,有成千上万的雇员为他工作,未来要培养你做接班人,你怎么可以不管他的苦心,不去国外留学也就算了,怎么还伪装成穷人去喜欢什么技校里的女生呢?”

    众人瞪大眼看着这个重点高中的尖子生。乌鸦也松开了手,竖起大拇指:“小妞,有你的,够种!”

    “陈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到陈美绮身边,依稀有些面熟,罗小雄在父亲的办公室内见过他。老板身边的人都知道陈美绮最不喜欢甘于夫后,尽管挂着董事头衔的两家子公司也是罗氏集团旗下产业,但人前人后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罗太”“罗董事长夫人”,而是喜欢别人叫她“陈董”。

    幸福曾经触手可及,却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你果然是我妈的人了!”

    起先罗小雄还没看出什么异常,但当他紧随着雅乐擦身而过轿车打算转入巷口时,其中一辆轿车门突然打开,一个戴着墨镜、妆扮时尚的中年女人从车里走下来,伸手勾住了罗小雄的右臂肘:“小雄!”

    远处雅乐停下脚步,连名带姓地朝小甜甜喊:“李景甜,怎么那么多废话?还不快跟上?!”

    他花费了一整个通宵来写信,又花费了一整个通宵来修改,再花费一整个通宵来誊稿。整整七页信纸,连创作诗歌他都没这般用心过。三日后,罗小雄把信郑重地装入信封,粘好封口,趁守卫不备把信交给每天打扫房间的阿姨,悄悄拜托她帮他邮寄。黑黑瘦瘦的阿姨脸上是木讷却憨厚的笑容,不怎么说话,看起来像是个靠谱的信使。然后罗小雄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信笺石沉大海。不知是雅乐阅后依然不信,还是压根就没有收到。

    陈美绮又不能打电话去追问罗小雄到底有没有和那个女孩上床,这样儿子就会发现她偷看了他的信。

    多少次罗小雄梦见自己身处道德法庭,站在良心的被告席上。他一遍遍反复重申自己对于雅乐的爱,对于德庆坊少年们的兄弟之情,作为自己的辩护证词。一辩、二辩、三辩……一百辩,直辩解得汗如雨下、口干舌燥。高高在上的法官席上坐着三个戴斗篷的人,面目不清。中间的法官伸出手指向旁边:“让陪审团来判定你有没有罪吧!”罗小雄扭头望向那十二个席位,看到了炮仗、郑伊健、小飞龙、乌鸦、小甜甜、炮仗奶奶、茅伯、王波军、邓夕昭、丁野他们的脸,个子最小的那个是巴黎,最末一个陪审员的面容十分熟悉,仿佛总在镜子里看到,噢,原来是罗小雄他自己。

    雅乐没有说一句话,但她像水晶般正在碎裂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她扭头推着滑板车朝前走去,小飞龙、炮仗、郑伊健他们愣了一会儿也纷纷跟上。乌鸦边倒退着走,边用嘲讽的口吻对罗小雄道:“富二代,你不要跟来。我们是打架偷东西的技校差生,没钱的穷鬼,跟你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不过我们穷鬼会偷会抢,却最不会谎话连篇地欺骗自己人。你骗术高明,算姐们儿栽了这一年。快带着你的上流妞滚回宫殿吧——”

    “妈!你能不能不要说了?!”罗小雄大吼。

    “我不认识她!”罗小雄气急败坏脱口而出。

    “对了,我见过你。去年秋天,我们赶着去长阳街时,好像在校门口遇见过。”雅乐想起来了。她记性一向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当时雅乐急着去长阳街救正被王波军殴打的炮仗,恐怕没工夫留意其他。那时不知好歹的贺芮芮整个人都挂在罗小雄肩膀上嚷嚷什么“这是我男朋友”“罗小雄我知道你偷跑到技校是要泡什么妞了”“你怎么会喜欢读技校的穷瘪三女生——”之类。无论雅乐听没听到、记不记得那些话,对小雄来说,此刻的状况才真正是燃眉之急。雅乐转过眼看着罗小雄:“是妹妹?还是青梅竹马?”

    一行人拐到德庆坊南面的小路上时,抬眼就望见巷子口一溜停着三辆黑色的小轿车。

    从噩梦中惊醒,罗小雄满额冷汗。他清醒时总是重温深秋下雨午后雅乐在修车铺里轻吻他嘴角的一幕,重温在茅伯家的海鲜排挡屋里她当着众人的面牵起他手的一幕,还有借宿她家的夜晚,雅乐猫儿一边轻轻走下楼梯、小火焰般摇曳着走向他,对他低语“抱抱我”的瞬间,他以此来求得安慰。但在梦境里,所有的温存都消失不见,只有无休止的痛苦和折磨,让他在无间地狱中承受煎熬。

    “雅乐,你不要听他胡说,我去找我爸是为了……雅乐!”

    “别哭。其实……我也是你妈派来的。”陌小凯挠了挠板寸头嘻嘻笑道。

    坐在中间的法官摇了摇头:“你有罪。认罪就要伏法。法庭给出的量刑是——终身驱逐、无期徒刑。罗小雄,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那会让我生不如死……”

    罗小雄追到她身后,助力她推滑轮板上装满工器具的纸板箱,望着她的侧影低声恳切道:“我不奢求你很快原谅我,但你需要有人在你身边,我不会走。这么久以来,你眼中所见的我一直都是我,这是真实无欺的,父母的身家背景同我无关。我说过,雅乐,从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此生就值得。”

    他们都没注意到,几十米开外的贺芮芮还是不依不饶地沿街尾随。

    面对清水湾蔚蓝长空和碧波万顷的大海,抱着脑袋猛踢沙砾的罗小雄哭得像个孩子。别人管他叫“富二代”“公子爷”,但这样的自己竟没有给雅乐买过一部手机,没有送她一件稍微像样点的礼物,因为他怕身份被戳穿。这一年半来,自己留给雅乐的只有一颗心。当然,现在对雅乐来说,那只是一颗险恶的狼子野心。

    “我凭什么相信你?”雅乐话音颤抖,罗小雄此前从未见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他,那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伤者的眼神,混合着痛楚、哀伤、愤怒和绝望。

    “你妈问我知不知道你和德庆坊小姑娘的故事,我装傻说:阿姨您在说什么啊?我装傻很像的。”陌小凯得意地笑。陈美绮可低估国营企业员工了,或者说,更年期妇女被鼓鼓的肱二头肌和年轻的雄性荷尔蒙给蒙蔽了。陌小凯这个五大三粗的暴力分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进了单位后又在一线班组里同一帮老油子员工摸爬滚打,已经成了滑不溜手的狡猾小青工。他若生活在德庆坊,一定是个叫治安大队都头痛的暗黑系人物。“这里风景好好,简直是人间天堂啊,但怎么看不到穿比基尼的妹妹啊?噢,现在天不热……可你小子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啦?!”陌小凯惊讶地看着脸色青白的罗小雄,伸手到他的袖管里去捏他胳膊。

    眼见自己人都纷纷倒戈,情势实在不妙。虽然雅乐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心里肯定对自己有了嫌隙。

    “雅乐,我是冤枉的!请你相信我——”罗小雄不断苦苦哀求,但雅乐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陈美绮老实不客气地拆了封,从头读到底。读完以后,陈美绮又气又好笑,终于搞清楚,儿子不愿去英国留学,连高中也辍学却巴巴儿地去念什么汽修技校,原来全都只是为了一个女孩儿。儿子长大啦,青春期有想法啦。但别人都是精装追女仔,像贺芮芮不是很好嘛,门当户对,漂亮会发嗲,学习成绩又好,将来就算不接掌她老爸的企业,总也是千金大小姐,配得上小雄。可自己儿子这个小王八蛋竟然装瘪三去追贫民窟里蚁虫一样的技校女生!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十几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呀,无非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看到粗茶淡饭觉得新鲜。原不该多担心,时间久了他自然就厌烦,但那种出身低微的底层女孩,混在满是流氓地痞的弄堂里,怎么可能学好?也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迷住了儿子。

    “对你妈去叫啊,我耳膜都快被你震聋啦。”陌小凯捂住自己的耳朵微笑,“哼,我就知道你还是处|男。”

    贺芮芮也追赶过来,娇媚地向陈美绮问好:“阿姨好!”顺便抓住了罗小雄的左臂肘,“阿姨说得对,这些都是社会底层三教九流的小混混、小痞子。可不能让小雄哥哥同他们一起玩儿,会被他们带坏的呢。”

    “……我……我不是卧底!”罗小雄张大了嘴,感觉心脏快要炸裂开了。

    游手好闲、总在街上混的技校生向来看不起重点高中学生,骂他们是呆货,尤其是卫生职校里的霸王花们。乌鸦一个要好的姐们儿就曾经被一个重点高中女生抢走了男朋友,那时那姐们儿天天在宿舍里破口大骂:“她成天撒娇发嗲装矫情,欲擒故纵吊我男人胃口,装得冰清玉洁心比天高,其实内里比谁都下贱!总说自己是天堂里掉落到人间的折翼天使,我呸!我看她就是一堆千人踩万人踏的臭狗屎!”印象中总假装矜持的重点高中女生如今竟如此热烈直白地当众告白,倒也不得不让人赞一声“姑娘,好汉!”

    雅乐虽然没有停下,但脚步也渐渐放缓。

    “陈董,您不要太着急担心。罗公子在德庆坊是深入敌后,侦察敌情呢。动拆迁开始前他还专程来找过罗董,他说德庆坊根本就是个土匪山寨,简直就是水泊梁山,聚集了一百零八打家劫舍的强盗。这些市井小民深深扎根在市中心,不喜欢挪窝,要动那里的房子,一定阻力重重,寸步难行——后来事实证明果真如此。陈董,罗公子在德庆坊可不是胡乱混日子,他其实是在帮罗董的拆迁大项目做前期调研。当时罗董告诉罗公子不必过于担心,因为他已经把相关拆迁业务分包给一家资质很强的建筑公司,啊,就是您都听罗董说过的,丁野的公司。不过父子连心嘛,罗公子却还是为罗董身体着想。罗董还说可以为罗公子在这个项目里安排一个实习职位,让他对集团业务先熟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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