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肆虐燃烧的野火
眼下这朵小浪花如此激动地跳出来,要捍卫老大的权益了。左右不过是小孩子的事情,也同自身没多大关系,众街坊左右不过是觉得好玩。但还是有人劝告道:“小朋友,做钉子户可不是过家家。丁野手下拆迁队里的可全都是老流氓,他们见的人血比你见过的鸡血还多。就像炮仗的哥哥王波军,也都算地头蛇了吧,听说他想跟着丁野混都还不够资格呢。”
海鲜排挡屋里的德庆坊街坊全都看傻了眼。云雅乐这个黑社会老大的继女儿,一向矜持,冰清玉洁,性子又比出鞘的匕首更刚烈,谁不经同意沾一沾她衣角都会有被揍到骨折的危险,此刻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牵起了那个小马仔、小浪花的手?莫非他们俩……德庆坊内外多少倾慕雅乐的小混混要哭晕在厕所了。
“值得。”罗小雄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从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对自己说——此生都值得。”此刻的雅乐是多么柔弱啊,她同天底下所有需要男朋友温柔呵护的女孩子没有区别了。罗小雄在回答的时候感到自己变得高大起来,肩头虽然压上一副重担,但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这种感觉令人陶醉目眩。
“他说要给我一套近郊的别墅,或是市中心地段的一间两室两厅的精品公寓,随便我挑。房子是现成的,无论哪天搬都行。他说这里都是些没用的旧东西,可以一件都不必带走。”雅乐在楼梯脚边席地而坐,抱着膝盖,环顾沉浸在黑暗中的家具杂物,目光一寸寸地抚摸过去。罗小雄愣了半晌才恍悟过来她说的“他”是丁野,原来雅乐在想的还是抗拆,并不是亲吻牵手什么的,唉。
“我绝对不会同意让他们拆掉我家的房子的!”雅乐又说了一遍,咬紧了下唇,“如果有必要,哪怕二十四小时守在屋子里也可以。”
祁老三向来嘴快,他完全不顾雅乐惨白的脸色和痛恨至极的眼神,自顾自压低声音道:“哎,我也听说了一个内部消息呢。那个黑社会老大丁野从德庆坊出去后就把自己由黑洗白,开了个建筑公司,雇的员工全都是他手下的小弟,你们就可想而知那是个什么性质的公司了。丁野的建筑公司不会造房子,只会拆房子。这几年来,他参与了本市好几个动迁地块的房屋拆迁工作,心狠手黑,肥得流油啊!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回拆到了德庆坊。德庆坊虽然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但他好歹也在这里待过些年头吧……”
雅乐猛然站起身来,戾气逼人地望着他们。丁野也迅疾喝止他们:“你们都先出去,到巷外等。”
“愿意拆迁是他们自己的事,不愿意拆迁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不能阻止别人签字同意,可他们也勉强不了我们。”茅伯看起来还是很沉得住气的,“就做钉子户怎么了?我看报道说国外市政拆迁造高架还是是高铁,一大片土地的居民都拆掉了,就是有那么一户人家老太太不愿意拆,说是老头子死在这屋里的,老头临终前她答应过余生都要待在家里陪他。政府都拿她没办法,最后高架在她家楼房前分叉,绕道而行,她家房子就扎在原地不动。”
左右两边都是年轻人,站在中间的高大男子身型英挺,虽然满头铁灰色白发,面容却瘦削英俊,看不到什么皱纹,剑眉之下有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他微微摆了摆手,替他撑伞的跟班朝两边退了开去。罗小雄惊讶地张开了嘴,他记得这个男人,虽然仅仅只见过一次,在长阳街上匆匆一面、擦肩而过,但在听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之后,这个男人的名字和身份就不可能再忘记——丁野,雅乐的继父。
官方……开发商和拆房队……罗小雄突然感到脑袋有很多碎片闪烁着浮现,线索虽然凌乱,而且时间相隔前前后后有一年,但彼此间一定有某种联系。他凝神思索,费尽全力把它们拼凑起来——父亲旗下也有建筑公司,不过罗氏集团只管投资、规划、组织、建设、发售……罗智慧说过“儿子你尽管放心,已经有人给我介绍了一家很强悍的建筑公司,我把拆迁业务承包了出去”,现在看来,这家很强悍的建筑公司就是丁野的公司。
木头楼梯上有轻轻的脚步声响,罗小雄支起半个身子,看见雅乐猫儿一般走下来,坐在扶梯脚上凝视他。暗夜里,她黑宝石般的眼眸也同猫儿瞳一样流光熠熠。
听不见里面在谈些什么,只看到丁野伸出胳膊摊开两只掌心动情地说着话,满脸堆满了耐心恳切的神色,几近讨好。雅乐不去看他,但眉眼间汇聚的乌云越来越浓厚。罗小雄感觉不是很妙,偷偷抽出手机想打电话给陌小凯,因为炮仗小飞龙他们都没有手机,虽然德庆坊近在咫尺,但他现在不敢擅离跑开去搬救兵,他一秒钟都不能看丢雅乐,只好指望小凯过来救急,万一发生什么街头战事,至少可以三对三。
“每户全额奖金是5万,不签约的话每天损失500元。过了三个多月就一分钱奖金都没有了。”张算盘不耐烦地回应,“可是怎么不回过头来想想,如果顶住压力继续和拆迁办谈判,只要每个人头多分得2万就连本带利都回来了啊!他们就是不能联手抗敌!沉不住气啊——”
丁野为了德庆坊动拆迁一事而来,而雅乐的母亲却没有出现。莫非关于修车铺的产权问题已经全部交由丁野来处置了?雅乐的母亲果真那么爱这个黑社会男人?那可是雅乐父亲的旧宅,是丁野派人“做掉”雅乐父亲后留下的遗产!她隐忍他的罪行,还让他染指云家的祖屋,自己不来看一看多年未见的亲生女儿。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年少的雅乐又怎么能够独自承受这一切?
街坊邻舍们还没来得及发出几声叹息或冷笑,就看到云雅乐站起身来,伸出手牵住了罗小雄的手,静静地说:“我们一定可以守住。”随后就一路牵着罗小雄走出屋去。
“现在的情势对我们不太有利。”张算盘扶了扶金丝框眼镜,皱眉道,“拆迁办公布说第一轮征询意见完成签约率是9675,我通过内部打听了一下,确实是真实数据。现在开始第二轮征询了。他们现在拿及时签约奖作为诱饵,每天拿损失利息来威逼利诱,我们很多街坊就是见不得钞票减少,怕签得晚了拿不到奖金。我去劝说他们一下,他们还说‘早也拆,晚也拆,不如趁着还有一笔奖金可以拿早点拆了算了’。哼,真是鼠目寸光,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祁老三听到故事就来了劲:“嘿,我也听说过一个,不是国外的啊,是我们本市京岸区19号拆迁地块,一户人家就那么牛,周围几百户街坊邻舍都动掉了,户主还坚守阵地不走,坚持说不拿到他要的价钱就死都不签字。反正他是无业人员,不受单位控制。要知道外地有些地方拆迁,如果居民不配合,动迁办还会联合单位以停职辞退为手段来要挟,更下作的是株连九族,有时老人不愿意拆迁,但老人退休没单位管,也不能停人家养老金,动迁办竟然会搞到老人子女单位去,威胁说不签字就让他们子女砸饭碗……再说京岸区那个牛人,停水他自己走几条街去消防龙头提水,停煤气他就烧煤球炉炒菜做饭,停电他就点蜡烛照明,最夸张的是周围房子都拆空了,一片平地,他干脆做起停车场的生意来了!市中心嘛停车难,每天都有好几百的收入!我们滨海市还是很讲规矩的,动迁办和开发商都拿他没办法,就这样被他活活耗掉半年。”
只是轻轻一吻,雅乐就松开了手,走回到摩托车边继续整修线路。
“巴黎睡着了。我还在想。”雅乐的声线像扇动着翅膀的蝴蝶,把空气划出圈圈涟漪。
这间修车铺原是丁野一手修建,一砖一瓦,再熟悉不过,但他此刻竟然也不敢进来,只站在门外,一手挡住正在下落的卷帘门,望着罗小雄低声问:“小兄弟,麻烦请等一下好吗?”要知道他可是传说中的黑社会老大,德庆坊街坊既敬又畏的厉害人物,小混混们蜂拥膜拜的狠角色,此刻他却朝罗小雄露出恳切求助的一笑,不仅令小雄微微犹豫。
雅乐突然对罗小雄道:“帮我去把卷帘门放下来!”她要把这个杀父的仇人关在门外,是以话语声急切焦躁,夹杂着从未曾有过的颤音,一定是愤怒到了极点。
“我们要做些准备。”罗小雄在记忆里拼命搜索着,“真的‘开战’的话,要做好粮食和淡水储备。哦对了,碰到拆房队使用武力,我们可以朝铲车上投掷燃烧瓶,燃烧瓶可以自己做。陌小凯那家伙号称自己会做汽油弹,回头我去问问他。我们可以把窗户焊上铁栅栏,防止有人爬窗进来。还要制作大量的标语和条幅,挂到街上去抗议……”
“我绝对不会同意让他们拆掉我家的房子的!”
两个跟班用近乎威胁的眼神狠狠盯视了雅乐一眼,怏怏地撑伞走入雨中,一路还频频回头,也许在担心他们老大的安全。多么可笑,对方不过是一个年少的女孩。
当时听到两个男人对话的雅乐浑身紧绷、微微颤抖、神色异常。罗小雄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罗小雄只能判断其中有一个人她认识,并且很憎恶。现在清楚了——雅乐之所以那么愤恨紧张,是因为断绝往来多年之后,她再次听见了杀父仇人的声音,那个她最痛恨的男人就站在她身后咫尺之外。
楼上的巴黎突然惊醒了,在黑暗中不安地喊着“雅乐姐姐”。
雅乐没有站起身,没有移动分毫,但站在她身后的罗小雄分明感觉她身体周遭的气场瞬时结了冰,冷得叫人哆嗦。雅乐紧握着精钢扳手的手在微微颤抖,指甲也失去了血色,她低声道:“滚出去——”
校内工厂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趁手兵器。雅乐带着罗小雄、小飞龙、炮仗、郑伊健、乌鸦等人翻墙进去后,没费多少工夫就撬开了铁门,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有用的家伙装进两只纸板箱里。此时将近傍晚,学生早放学了,老师也都下班离校了,所有行动都畅通无阻。汽修技校管理本就松散,又没钱请什么保安,唯一的警报系统就是看门的秃老头老范,可他今年都快七十了,随便谁横伸一脚都可以叫他跌个七荤八素。花枝招展的小甜甜负责引开看门的范老头的注意力,雅乐他们就把纸板箱放在滑轮板上轻轻巧巧地推出校门。
谜题都解开了,但一点都没令人释然,这种巧合只给人带来越发窒息的压迫感。官方既找了罗氏集团开发德庆坊,同时也安排了丁野的公司负责拆房。罗小雄身生的父亲、雅乐那杀父的继父,联起手来要铲平雅乐生父出生长大的祖屋了。
罗小雄浑身都被大雨浇透,又因找不到雅乐而内心焦灼,不知不觉间,眼眶中竟然蓄满了热泪。他又恨起父亲来了,如果不是罗氏集团来开发这块地皮,德庆坊也不会动拆迁。父亲上次在办公室里面对他一个人的演讲时多么冠冕堂皇、多么言辞凿凿啊!简直可以去竞选总统了。这些自以为结了盟、共同大跨步迈向美好未来的社会脊梁们,为了自己的幸福,为了所谓大多数人的利益,就可以闭眼不管他人的意愿和诉求,理所当然地牺牲掉少数人的权利吗?!多么王八蛋的逻辑啊!
来不及了!耳畔听到雅乐的声音瞬间拔高,喊出了“决不”两字,随后她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冲出咖啡馆店门。丁野追赶着她,竭力劝慰:“雅乐,你现在情绪激动,所以不能接受,等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这样的解决方式是不是最大程度为你着想。你理该得到更好的生活,我们都商量好了——”
雅乐忽然从楼梯脚处站起身,走近前来,伸手碰触着罗小雄额前短短的留海,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梦中的低语,又像火苗在深海里燃烧,痛苦而明艳,随时都可能会熄灭:“……小雄,抱抱我……”
“小雄!”雅乐厉声一喊,精钢扳手被她砸在水泥地上撞出星星火花。
张算盘冷哼道:“怎么告,审你的和拆你的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连档模子啊。所以说要联手抗敌,提高警惕。不过现在这么说也没什么用,我看第二轮征询开始,沦陷率会比第一轮更高。第一批签字的人家竟然已经动工拆房了,动迁办和开发商真是招招式式都要把我们给逼出去。”
“总惦记着你们这帮兄弟。对了,有些项目,我觉得非常适合你去做。如果你有兴趣,一周后去我办公室附近的咖啡馆详细聊聊,我把资料带来,看看怎么搞个新合作……”
雅乐冰冷而微微发颤的声音一响起,屋子里众人的目光就都汇聚到了她身上。此前众人都各怀心事各抒己见,也不管屋子里有谁没谁,此刻听她说话才把注意力转过来,雅乐不寻常的煞白脸色叫人诧异。看着她单薄摇晃的身影,站在门口的罗小雄很想进去扶住她。
“雅乐,是关于这里动拆迁的事,关于这栋小楼、这间修车铺,我必须要和你谈谈!”丁野急切道。
张算盘也按捺不住开口了:“我听说,就是因为他在德庆坊待过些年头,熟悉这里的情况,加上心肠冷硬,不是那种为了钱财利益就抹不开面子的人,官方才更看重他,指定他的拆房队进驻德庆坊。”
众人抬脸看他。最近一年多来,罗小雄一直出入德庆坊,大家都认得他,知道他也是紧跟着雅乐混的众多马仔之一。究其原因,经历过几十载春秋,看尽人间风月的街坊们早猜到他喜欢雅乐,这也同那众多马仔差不多。雅乐这个女孩子不简单,年纪轻轻就独立谋生,不仅美貌更胜她娘当年,胸襟胆魄也不是她那文弱书生般的亲爹能比的,丁野经营修车铺那几年,也把自己的江湖气浸染到了她身上,她才十六七岁就已隐然是德庆坊同龄小痞子小混混们的首领,以后必成气候。这样的女孩子绝不会埋没在德庆坊,更不会去喜欢自己身后傻不拉几的马仔。罗小雄这个坊外来客,同炮仗、小飞龙、郑伊健他们一样,不过是她波澜壮阔的人生中几朵翻起来的小浪花罢了。
二楼是雅乐爷爷奶奶在世时的卧室兼起居室,一楼是厨房和卫生间。十年前底楼被改成修车铺后,厨卫就被搬了上来,房间格局小了许多,原来的老古董棕绷大床因为太占面积而被拆除。没有床,罗小雄睡在一张躺椅上,仰头望着四周紧紧围绕着自己的电冰箱、洗衣机、缝纫机、大衣柜和五斗橱,感觉夜晚静谧。
罗小雄脸上一红,不知该承认还是该否定,就在半小时前,雅乐主动吻了他没错,但随后她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照样去修她的摩托车了,那么自己到底算不算她的男友呢?自己说了要始终保持立场正确,一直站在雅乐这一边,丁野是她所深恨的人,就该一个字也不对他吐露,连正眼都不去看他。可从名分上来讲,他又确确实实是雅乐的继父,也算是未来的长辈吧……
罗小雄完全能够理解雅乐的决心。这已经无关别墅公寓、居住环境的改善和利益,仅仅是出于仇恨,她不甘愿让丁野的计划达成。这是一场少数派的战争,属于蚁民的绝地反击。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做一颗拦路的鸡蛋,同乌云压顶的铲车来个生死对决。
大家都兴致高昂,笑笑闹闹推着纸板箱沿着围墙一路小跑。
外面有脚步声踩着水洼快速接近,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修车铺门口的遮雨棚下,两把撑开的黑伞像一片乌云聚拢,遮挡住室外光线。罗小雄和雅乐同时扭头朝门口望去。
但丁野的两个彪形跟班就随侍在星巴克橱窗外,隔着店门,同罗小雄距离数米一字儿排开,他们点起了烟,一会儿看看路上的车辆行人,一会儿扭头眯眼观察一下咖啡馆里的动态。
“我让他死了那条心。”
罗小雄跑回修车铺,却没找到雅乐的人。只有满地散乱的工器具和零配件,还是刚才离开时的样子。他心急如焚,把巴黎交托给炮仗奶奶,一边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蛛网密布、四通八达的巷子里呼叫雅乐的名字,一边不禁回想刚才丁野对他所说的话和他说话时脸上严肃黯然的神情。
“我没见过多少鸡血。”罗小雄冷静地说。这是实话,他又不去菜市场买菜,平时也不点鸡鸭血汤这种排档小菜。至于王波军,德庆坊少年会一直很愉快地记得把他高吊在百米高空看他尿着裤子哭喊求饶的夜晚:“我们非暴力不合作,静坐示威,我不相信他们敢开着铲车从我身上碾过去。”
修车铺的卷帘门轴轮生锈了,滞涩难拉,平时开启或关闭总要两个人一起协力才能平衡。但此刻,雅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似乎连半步都不想靠近丁野。愤恨成这样,罗小雄真担心她会把手里的精钢扳手掷出去砸中丁野的脑袋,他只有快步走上前,拽住底部把手使出全身气力往下拽卷帘门。
“……为我做这么多……值得吗?”怀抱中的雅乐含糊不清地低声问,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罗小雄全身滚烫,被雅乐吻过的唇角停留着芳香柔软的印记。雨一直在下,他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内心有一条河流在澎湃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气味,也许是错觉,根本是雅乐的味道。
雅乐推开罗小雄,朝楼梯后退而去:“……早点睡。明天我们一起去学校找些必要的工具。”
从德庆坊北边的巷子口出去百米就是车水马龙的槐韩路,今年5月,国茂百货大楼一楼新开了全滨海市第一家星巴克咖啡馆,环境舒适高档,售价也颇为不菲,赶时髦的年轻人喜欢过来尝鲜。也许是下雨的关系,今天店里客人稀少。
祁老三瘪了瘪嘴:“那也没有。后来动迁办的人设了一个局,趁他老婆回外地娘家探望重病的奶奶,他小孩参加学校组织的观摩活动,搞了一张高额兑奖券给他,把他骗出去两个小时,等他回家时房子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后来事实证明他老婆老家的奶奶也没有病重……反正等夫妻俩发现这是个骗局时一切都晚了。”
丁野的目光一一掠过修车铺里泛黄的墙面、堆满各种工器具和零配件的金属搁架、通向二楼的窄小木楼梯、放着两杯热茶的工作台……最终凝视向摩托车旁的雅乐:“雅乐,我有事想找你谈一谈,可以吗?”
真是个励志的好故事,满屋子的人都听得很开心:“后来呢?他拿到他要的价钱了?”
透过落地玻璃窗的反光,罗小雄无比忧心地凝望着星巴克沙发座里雅乐的侧脸。她披了件白色的长外套,圆领t恤上方露出凛冽的锁骨,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仿佛面对丁野而坐就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镇定。看她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心和寒光四射的黑眸,罗小雄真怕她随时都会站起来挥拳击碎丁野的下巴。
雅乐在人行道上猛然止步回头,瞪视丁野。罗小雄看到她的眼眸像燃起殷红大火的黑暗森林,声线因盛怒而颤抖:“你们——你们!你们都商量好了!这不是她梅家的房子,更不是你姓丁的房子!我绝对不会允许你们拆掉它!你要动手,尽管开着铲车从我头顶碾过去好了!我就算死都不会让‘你们’得逞的——”随后她转身拔步,在茫茫大雨中不要命般穿越过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奔向德庆坊。
“小雄哥哥!小雄哥哥!罗小雄——”经过市六高中门口时,突然有一个烫着公主卷发的娇小女生站在门口尖声喊叫,并且扑上来紧紧抱住了罗小雄整个背脊,“可等到你了,小雄哥哥——”
一直跑到临街的茅伯家的海鲜排档门前,里面烟雾缭绕,又是十来个人在聚会,罗小雄终于在里面发现了雅乐。罗小雄一颗快要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回落到胸腔里。
“这两年来你混得挺好啊,明的暗的生意都在做,聚拢了不少好兄弟。我只劝你一句,风头每隔两三年就要紧一紧,上面要政绩嘛,各种指标压下来。很多事情,还是要有人照应的好。”
雅乐轻轻挣脱了他的臂膀,仰起脸来凝视着他,罗小雄似乎看到她眼角处有微光粼粼,眉梢间满满都是叫人垂怜的哀楚之情,她的双唇犹如暗夜中的野火,炽热焚城。情不自禁地,罗小雄俯下脸想去吻她。
那是丁野内心真实的想法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揣摩,他都不像是一个坏人,至少对雅乐不是。又或者那是一张虚伪的假面,因为他幕后指使人谋杀了雅乐的父亲,仅剩的一点点良知深受罪孽煎熬,所以才对雅乐一再包容忍让。刚才在星巴克里,他到底对雅乐说了什么呢?似乎是丁野和雅乐妈妈都同意拆迁了,他们商量了某种补偿方案,但雅乐才不要什么补偿,她只想保留父亲的旧宅……可怜的雅乐,她到底跑去哪里了?
罗小雄哼着旋律欢快的曲调,微笑着看小飞龙同炮仗为了争夺走在雅乐身边的位置而斗嘴,互踢飞脚。真是小孩子气,瞎胡闹。他心里半是亲密半是轻蔑地想,且由得他们去争吧,反正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肩并肩走在雅乐身边的男人只有他。至于什么时候公开这份恋情,由雅乐做主。雅乐不是那种腻腻歪歪、俗套透顶的无聊小女生,她的字典里没有“我爱你、喜欢你、讨厌你、最烦你、好想你”之类的字眼儿,但她的行动已经有力地印证了一切。也许什么都不必说,等过段时间,大家就都看出来了。虽然她身后会一如既往地跟随着众多少年,但唯一能称得上是她身边的男人的,就是他罗小雄了。到那时候,他会温柔地揽住她肩膀,向全世界宣告:“云雅乐,我的女孩。”
幸亏是黑夜,不然她就会看见罗小雄满脸通红。她在想什么?这个白天,她刚刚吻过他,在众人面前牵过他的手。他也想,趁此刻夜阑人静,雨后天晴,淡淡的月光照耀在油漆剥落的木窗栅上,去吻雅乐。罗小雄慢慢坐起身来,想着是否该站起来走过去,俯下身去亲吻她?秀发?额头?眼帘?还是唇角?
祁老三、张算盘和茅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流露出古怪的眼神。最后张算盘说:“雅乐,你还不知道吗?我听内部的人说,你家的房子是在第一批里就签字同意拆迁的呢。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找你谈对吧?他们找的是你妈和那个丁野……”
丁野的两名年轻跟班一左一右冒了出来,粗暴地呵斥道:“你说什么?够胆再说一遍!”
漫长的片刻后,他好不容易挣扎出石化的状态,移步到埋头修车的雅乐身后。她的背影看起来很专注,浑然忘我,刚才的一幕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吧?胸腔内的闪电和钟声难道只是一场幻觉?更不用说那般的震撼和狂喜……罗小雄想伸手触碰她的肩,最终却还是收住手,期期艾艾地道:“雅乐,刚才我们——”
“怎么了,雅乐?”罗小雄低声问,感觉很紧张。能睡在雅乐的屋子里,头顶上的天花板就是安放她卧榻的地板,这已经叫人兴奋得难以成寐了,更不要说她竟然走下楼来看他。
有笨一点的还在追问:“及时签约奖金到底有多少啊?那个日历表我看不太懂哦。”
可父亲又怎么会认识丁野的呢?一定是有人从中牵线……德庆坊拆迁前不久,自家凌晨宵夜时偶尔接到一个满口官腔的老男人打给父亲的电话,当时就发现那个老男人似曾相识的声音在罗氏集团举办十周年庆典的歌诗娜号游轮上听到过,也在七里桥干部康复中心游泳馆里听到过。就是这个满口官腔的老男人,躲在储物柜后的罗小雄和雅乐不小心听到他和一个操滨海本地口音的中年男人之间隐秘避人的一番对话……当时他们说什么来着?
“这属于侵犯人权、非法拆迁啊!可以打官司告啊!”沈家榔头哥气愤地喊。
“如果不是大哥您照应,今天我还怎么能够站在这里。”
“请好好照顾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放手。”
罗小雄努力镇定住万马奔腾的心绪,缓缓从躺椅上站起来,面对着雅乐,轻轻伸出臂膀,把她揽进自己怀中。她海藻般浓密的秀发散发出茉莉清香,纤细的骨骼和积雪般的肌肤叫人不敢用力,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融化。怀中的女孩仿若高山上的雪莲,即便这样深情的拥抱也依然一尘不染。
“我们做钉子户!跟他们对抗到底!”罗小雄突然走进屋里,紧握着拳头喊出声来。
丁野站在雨中,两个跟班抢着凑上前来替他撑伞遮雨。丁野却径直走到罗小雄跟前,目光直接,令人迫不及防:“你……你是雅乐的男朋友?”
丁野看罗小雄迟迟没有回答,就不再追问,只是垂下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请好好照顾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