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渴求不过是天堂
“德庆坊是很糟糕,但我更不喜欢被人暗中盘算。”
德庆坊越来越有拆迁的调调。就在一夜之间,一百多条大红色标语横幅猛然出现在各条巷道里、德庆坊四周马路的电线杆子和大树上。远观气势如虹,近看密密麻麻,这个历史沧桑近百年的贫民窟仿佛劈头盖脸被人揍出一身血。墙面上也张贴出电影海报大小的宣传告示,而且不是贴一张两张,而是要贴就贴满整堵墙的架势——
屋子里烟雾缭绕,各种声音意见乱成一锅粥,雅乐听得头晕,站起身来:“那总也要问问住户意见吧,如果不愿意,难道还能强迫我们睡到大街上去?”街坊们各执己见,各自有各自的立场,茅伯和张算盘朝她颔首点头:“妮子说得对,我们是户主,受法律保护的。”
走出茅伯家的海鲜排档,深深呼吸了一口夏夜里混合着树叶和泥土清香的空气,雅乐摇了摇头道:“修车铺的产权证上不是我的名字。一拆迁,我可能连安身之所也没有了。”
“那也要大家都是一般心思,咬好一个心理价位不松动才行。”角落里一个阴冷冷的声音蹿出来,是精瘦精瘦的祁家老三,“就怕有人家急着要住新房、三六九抓现钞,开了一个口子,大水决堤啊。”
“竭力反拆派”对铺天盖地的红色条幅、蓝色告示十分反感,一有机会就会剪断挂绳把条幅扯下来。但拆迁办准备充分,他们不惜血本,印制了很多条幅和告示,时刻替补挂上。双方都坚信这是一场“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旷日持久战,思想阵地也绝对不可松懈。
“一开始就不诚恳,后来再说什么也都白搭啦,已经丧失信任度了。”雅乐说着,耸耸肩走出修车铺去。
“听说那里地底下有很多二战时期日本人埋下的生化武器废料!”
“关键是要先吃透文件精神,方案是怎么设定的,搞清楚游戏规则才好谈……”
“是吗?但那里的人不都个个精神得很嘛,上次纠集几十个人跑去广场抗议拆迁,口号喊得震天响,一整天不吃饭不喝水都还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我看一点都没有受污染辐射的样子。”
罗智慧也很愤怒,他是恨铁不成钢。这个从小被宠坏了的独生子,向来都不思进取,满脑子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文学梦,现在还浪费人生最好的时光不去国外深造,滞留在一个垃圾技校里荒度他所谓的“青春”!最为荒谬、令罗智慧彻心彻肺失望的是,他竟然无视这样的常识:“你给我好好听着——罗氏集团公司不是我罗智慧一个人的,更不是你罗小雄的。它是由3家分公司、21家子公司组成的大型商业机构,直接为8900名合同雇员负责,间接为数百家关联企业、小公司的上万名员工提供从业所需。罗氏从来不是在为我赚钱,也不是在为你赚钱。我尽一个企业家的职责,让这个集团发挥出百分百的能量,正常运转。确实,我们忙忙碌碌,我们为斗米折腰,但社会就是由我们这样枯燥现实的人所构成的。我的职责不是随你心意哄你开心,而是确保员工能通过自己的能力和智慧获取财富和尊重,让家人生活幸福,小日子越过越好。如果你觉得我们所做的都是一钱不值的话,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对你来说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雅乐说如果德庆坊拆迁的话,她很有可能连安身之所也没有了。修车铺究竟是谁名下的房产?”傍晚时分,罗小雄偷偷去找到小飞龙和炮仗,向他们打听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嘁,奇了怪了。”罗智慧不屑地嘘儿子,“你倒是解释解释看这是为什么?”
张帅屏在日本人公司里做财会,为人精怪,平时大家都喊他张算盘:“去年年初我远方亲戚也拆迁,他家就在十八里铺码头边上,一听到风声说可能要拆迁了,就赶在冻结前把自家两个兄弟姊妹的户口都迁进去,原本以为得了天大的便宜,一个半亭子间换了四套甘泉地区两室两厅房子,每个人头还补偿了几万元,等今年人家地块上造起商品房来,他就傻眼了——世茂滨江锦绣豪庭,楼盘里十幢几十层楼的电梯公寓,每一户都看得到无敌江景,每平方米预售均价三万元,标价最高的楼王每平方米六万元!人家一个厕所间就抵得上他甘泉一套房。多要点住房面积、多拿点钱。哼,能拿多少?杀鸡取卵。德庆坊是破窑洞没错,可真正值钱的是这市中心黄金地段啊——”
“利息也是盘中餐,每天都有几十块,早日签约选新房,奖金红利入口袋。”
罗小雄猜到她接下去的话很有可能是“只是我对你的感觉并不是爱情,并不是你所期盼的,我很抱歉”,那么她轻握着他的手只是出于同情的一番安抚垂怜,那才是他最不期盼的,于是他赶紧截住了她的话头:“雅乐,认识你以来的这一年半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没想太多,你要守住德庆坊,我就陪你一起抗争到底。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那修车铺是谁的房产?”罗小雄转念一想,“哦,是你妈——”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向往的天堂。在大多数人的幸福利益和少数人的固执独行之间,在隆隆前进的时代巨轮和微妙个体的螳臂挡车之间,强大一方必然会把弱小一方的价值和意义碾压成碎片。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明明知晓会粉身碎骨,也依然勇往直前,哪怕剩下两个人并肩对抗整个世界,直战至末日终结。
罗小雄大张着嘴,额角缓缓淌下一滴冷汗。
“哼!他们门槛倒精!我反正和拆迁办的人撂下话了,除非先公布费用和方案,也得看老娘满意不满意,不然我家才不会去登记信息!”李家姆妈年过五十,一张胖脸上满是横肉,一生气就果冻般波浪状颤抖。
“没有啦,你……你们住在这里,我怎么会讨厌它?偶尔为之是很有趣,但时间久了,这样的生活环境怎么能忍受得下去——”
雅乐没去凑这股子热闹,她的一切日常用水用电还是照旧。如果不是没有人来抄表寄账单,无处核算价格,她一定还会坚持每个月付费。因为她不喜欢欠任何人任何东西,哪怕是万恶的开发商和拆迁办。她觉得只有不亏欠别人,才能坦坦荡荡地去坚持自己的主张。
妈蛋,我以前怎么胡扯的废话那么多,当时说的时候唯恐细节不足够不能令人信服,现在可把自己害惨了。罗小雄一面默默鄙视之前的自己,一面拼命想方设法把话圆回来:“……对啊!就是苦日子过得太多,我现在才觉得,如果有机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就千万不要错失良机啊,雅乐。你不是也想离开德庆坊吗?拆迁难道不正是个大好机会?”
自从冻结户口簿工作启动以后,德庆坊居民的水、电、煤就全部免费使用了,反正全部由开发商买单,集中向供水、供电、煤气公司付费。于是街坊们也不用像以往那样处心积虑地拧小水龙头偷水、插u字形铁片短接电两相电路偷电了。至于煤气,还没什么人能偷煤气的,煤气表既不能像水表那样用吸铁石来控制转速,更不能拆开管道自行跨接。在生活能源方面,德庆坊全面进入共产主义时代。洗头洗澡洗菜那水全都开得哗哗的,衣服不是用手搓干净的,而是放在水龙头底下冲刷干净的。在过去漫长艰苦的岁月里,街坊们为了每月节省几十块钱电费,避暑以纳凉和心静自然凉为主,不到32摄氏度不吹电扇,不到闷热死人的37摄氏度不舍得用空调制冷。这回从水电煤全免的七八月开始,各家各路电器敞开使用,房间里一头开空调吹18摄氏度的冷风,另一头大开窗户吹进新鲜热空气,一直开到十月份下旬,再直接从制冷转制热。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以为人家是来和你商量要不要搬的吗?有问你意见吗?”
雅乐走到他面前,轻轻伸出手拽住他的手碗。雅乐的手温软滑腻,柔若无骨,她不是一个会轻易去拉男生手的女孩。罗小雄瞬间感到血气上涌、心跳如鼓,轰然耳鸣中,他迷迷糊糊听见雅乐在说话:“谢谢你,小雄。虽然你不是德庆坊的孩子,我们交朋友的时间也不过才一年半载,但自从认识以来,你就一直站在我身边。我心里都清楚,只是……”
“再见,爸爸。”
“你全家搬到乡下地方去住养马场。”
罗智慧皱着眉头费解地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儿子:“你一惊一乍、气急败坏地干什么啊?德庆坊确实是罗氏集团计划开发的项目,我招投标中了那边一大半面积的用地,将来要建一幢商务写字楼出租,还要建一个精品住宅小区。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集团业务来了?对了,我正打算帮你办退学,送你去英国——”
“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也和你们说过,那是一种用来测量建筑物三维定标的仪器,叫全像仪。只是当时不懂那两个人半夜扛着全像仪来德庆坊干什么,现在可明白了——原来他们早就在为动拆迁测量地形了啊。”雅乐站起身来,“我讨厌鬼鬼祟祟的做法,有什么事情不能正大光明地讲出来?”
“昨天下午拆迁办有人上门来沟通了,解释了一下政策,叫我们几家平时关系尚可的居民先带头去登记家庭户口簿信息。” 茅伯指挥儿子给众邻里端上茶水,“我说知道了。”
“没有。”罗小雄闷声道。此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隐隐觉得雅乐也有不是,即便她因为生父不明不白的死而讨厌继父丁野,也没道理对亲生母亲都那么冷漠疏远啊。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并不是雅乐的问题:“雅乐妈妈搬出德庆坊,和丁野生活在一起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吧?当初雅乐还那么小,未成年,她妈妈怎么能就这样抛下她任凭她自生自灭呢?只顾着自己的幸福……所以雅乐也就此不太和她妈妈来往了是吗?”
雅乐挑起眉梢看着罗小雄笑:“原来你这么讨厌德庆坊?那时你可一直在说有趣死了。”
“协议合同早签好,从此不为房苦恼,彻底告别痰盂罐,搬入新居笑口开。”
茅伯家的房子临着街,前面破墙开店,和两个儿子一起经营一家海鲜大排档,每天晚上灯火通明、油烟四起地招待八方来客;后院也破了墙,占据公用过道搭建了小屋睡觉。按理说这样的布局放在德庆坊,足够被人砍死几百回了,但茅伯很会做人,对街坊邻居向来大方,凡德庆坊居民去他店里吃饭的一律六折,左右住得近、被噪声油烟骚扰得厉害的更是全部免费,这样一来,大家也就都不怎么计较了。邻里间摆得平,居委街道、公安城管、卫生监督之类的官方机构也都打点得到位,如此违章占道经营不仅没被取缔,居然还经常被评为社区模范居民。
“价钱呢?人头费用怎么算?”挤得满满的小餐厅里十几个声音迫切地响起,钱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炮仗和小飞龙被罗小雄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道:“我们也都不想拆迁,不想大家分开,但有什么办法呢?到时候推土机轰隆隆开过来,成片的房子都要被铲平——”
如果雅乐不介意动拆迁就好了,罗小雄如此安慰自己。雅乐对什么都很看得开,况且她不也很讨厌德庆坊鸡肠子一样肮脏狭小的巷道,厌烦这脏乱差的景象嘛。上次她发脾气时,还满脸通红、眼中噙泪对他喊:“我要离开德庆坊,离开滨海,离开这些迷宫一样曲折逼仄的巷子!我不想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对啊,只要雅乐对动拆迁没意见,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爸爸,你不能拆德庆坊的房子,不能在德庆坊造商务楼和精品住宅小区!”
“关你什么事?”雅乐突然用力捏紧了拳头,“总之我会和茅伯他们一起抗争到底。”
“那里——那里——”罗小雄又不能说那是他心上人的安身之所,脱口而出道,“那里闹鬼!”
日月交替,星转斗移。生活不会终结,生活还在继续。德庆坊里的人们每天照常买菜烧饭、上班下班,但打牌下棋、跳舞遛鸟等休闲活动一律被串门聊天所取代。曲里拐弯的巷子里暗潮汹涌,从早到晚,随处可见有人在商量拆迁的事,少则两三人,多则七八人,只要一聚起来,无论话题从什么开始,很快就会转到拆迁上去。
罗小雄简直败给罗智慧了,哭丧着脸道:“爸,你就听一回亲生儿子的好不好?德庆坊根本就是个土匪山寨,水泊梁山一样聚集了一百零八打家劫舍的好汉,还有无数小喽啰。他们扎根在市中心,不喜欢挪窝,你要动那里的房子,一定阻力重重,寸步难行。老爸,我可不想你两鬓苍苍十指黑啊……”
“方案阳光透明,执行一竿到底。多年企盼城市旧改,今朝美梦伴您入眠。”
“雅乐妈妈和丁野正式结婚了吧?你们说丁野是雅乐的继父,那么就是说,这房子成了雅乐妈妈和丁野名下的财产?”罗小雄推断着,蹙起了眉头,“雅乐很讨厌丁野,连见面也像仇人一样。那么她同她妈妈呢,关系如何?”
炮仗嘿嘿冷笑:“你跟在雅乐身边也有一年多了,你听她什么时候提起过她妈吗?”
“为什么闹翻了?”雅乐手脚麻利地修理摩托车,抬头看了一眼倚靠在门边的罗小雄,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他正烦躁不安地拿脊背撞门框。
“我,我……”罗小雄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斩钉截铁地表态,“我只想站在你这一边!”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罗小雄不由叫出声来,“如果修车铺被拆掉了,雅乐以后住在哪里?她这么倔强,是绝对不可能同她母亲和继父生活在一起的!”
“滚蛋吧你。我都请国内最好的风水大师看过地形和周边环境了,好得很,是块旺财宝地。”
茅伯弹了弹烟灰,悠然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打算,要问我老头子个人意见,原本是不打算搬的。不谈我家祖祖辈辈在这里,老土地感情深,就论现实情况,经营这家店也花了很多心血,基础都打牢靠了,一拆迁跑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乡下地方去,就算房子住得宽敞了,但我们家的营生要断了。就算再给补偿款,也不够我和两个儿子吃用下半辈子的。”
罗小雄重重双拳地砸到父亲豪华的办公桌上,倒把秘书吓了一跳。望着罗智慧趣味盎然的商侩脸,良久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那里很多有重要历史意义的老建筑,你若要拆毁了,我就离家出走。”
罗智慧支着手肘充满好奇地盯视儿子:“咦,你对那里的情况倒是了如指掌。看来这一年的技校没白念,对社会底层小市民的心思现状摸得挺清楚的啊。不过呢,儿子你尽管放心,已经有人给我介绍了一家很强悍的建筑公司,我把拆迁业务承包了出去,我们罗氏只负责投资、规划、组织、建设、发售。我可是摩拳擦掌等着大干一番呢,你担心我干不下来,干脆来公司实习……嗯,给你安排个什么工作好呢……”
树梢上一只拖着长尾的黑鸟飞过,小飞龙和炮仗望着飞鸟做出凝神思索的样子:“不知道。谁会去打听这个?她家这三十平方米的地上原本是间木头结构的两层棚屋,是雅乐爷爷奶奶的祖产,等到雅乐爸爸妈妈结婚,屋子不够住,又往上盖了一层阁楼。雅乐爷爷奶奶过世后,房子作为遗产就给了她爸爸,夫妻联名,她妈自然也有一半份额。后来她爸死了,这房子自然作为遗产让她妈给继承下来。至于现在你看到的修车铺,那是她妈和丁野在一起后由丁野改建的。”
“你说什么?!谁偷偷去拆迁办了!”李家姆妈腾地站起身来,张牙舞爪仿佛要伸手去抓花祁老三的脸。
“那怎么办?难不成你全家世世代代就在这市中心黄金地段里住马厩?”
“……”罗小雄说不出话,父亲的话挑不出错,但雅乐怎么办?对他来说,那是最有价值和意义的人。
“暗中盘算?什么意思?”罗小雄觉得莫名其妙。
“……现在不是正大光明地讲出来了嘛……”虽然雅乐指的是动拆迁的事情,但罗小雄不由联想到自己伪造的身份,很心虚,却又想努力想争辩几句。
“雅乐不说,我们也都只能私下推测,猜想和你说的情况差不多。总之修车铺虽然是雅乐父亲这方面的遗产,但到现如今,能决定要不要拆迁的人却是雅乐母亲和她继父。他们既不生活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切没什么感情,自然是乐得拆迁分新房拿现钱的吧。”
雅乐正蹲在修车铺门边给白色匡威跑鞋系鞋带,此时抬起头来看了罗小雄一眼:“还记得去年八月末,小虹遇到手持水枪拿辣椒水喷人的变态吧,后来我们半夜出击,终于抓住作案人是市六高中里的一个神经病化学课代表。那天晚上,你和炮仗、小甜甜不是误打误撞逮到两个扛着古怪仪器的家伙吗?”
罗小雄瞧见她指关节都变白了,便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机会来之不易,切勿蹉跎等待。早签早搬最得实惠,阖家欢乐就在眼前。”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这种时候还内斗什么。”众人出手按住李家姆妈和祁老三,其时已有好几个人用怀疑的目光瞥向李家姆妈,祁老三向来与她不和,但可能说的是实情也未可知,这是一场复杂的博弈战,内外皆是敌手,“好了好了,既然都坐在这里就要好好说,要统一战线才对。”
“嗯,对啊。”罗小雄皱着眉头,眼前浮现起当晚的情形,“他们身材壮硕,扛着像三角架一样的东西。后来有人报警,警车来了,我们纷纷四散撤退,那两个怪人也就在混乱中逃走了。”
“……唔……我最近才知道,原来我爸所在的建筑公司,原来也要参与德庆坊动拆迁后的新社区建设……”罗小雄垂头丧气地道,“我再三劝阻他不要这么做,可他不肯……我们吵翻了,他把我赶了出来。”
“难以忍受?你不是说你家住在集装箱一样的铁皮房子里,周围不是垃圾场就是排放废水的化工厂,臭气扶摇而上、直通云霄,一到夏天,蚊子成群结对好像神风敢死队轰炸珍珠港,苍蝇长得比费列罗巧克力还大——你不是说德庆坊对你来说堪比天堂?”
“爸,上次妈说你集团公司同官方合作很密切,有很多项目在做,罗氏集团是德庆坊地产开发项目的合作方之一,是不是?现在那里动拆迁告示都贴出来了,你要把那一带的房子全都拆掉对不对?!”
“说得含含糊糊的,就说不会让老百姓吃亏的。这是第一轮意见征询,一般不会给出明确的价位,要大家登记好户口簿信息确定意向后再详细告知拆迁费用浮动范围,似乎有几种不同计算方案。按人头算是一种,按砖头算也是一种。全部拿现钱可以,拿房子也可以,拿一部分钱拿小一点差一点房子也可以。”茅伯吸了口烟,轻轻巧巧地说完,眯眼看着大家精光四射、饿狼般的脸。
“爸爸!你是不是要拆德庆坊的房子?!”第二天一早,罗小雄就急冲冲地闯进父亲的办公室兴师问罪。
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过被洗脑的经历。街道组织各种大会小会,发电影票包场请居民们前去观摩最新热映大片,电影放映前先有一个主任跑上台来激|情四射地演讲动拆迁搬新房的好处,底下居民嘘声连连,朝台上丢果皮纸屑,轰主任下台。他们不想再洗脑,只想看《尖峰时刻2》里成龙、尊龙、章子怡和黑人明星克里斯塔克热热闹闹地打一场国际群架。街道又组织那些已经签字同意拆迁的居民和摇摆不定、有意向签字的居民去参观城郊正在建设中的大片新房,让他们见识那里的蓝天有多么蓝、白云有多么白、树叶有多么绿、河水有多么清,据说地铁轨道线也在规划中了,10年后从住宅区到市中心只要80分钟。
“你怎么来了?”罗智慧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身边还躬身站着等签字的秘书。
“哼,哪家这么着急?眼皮子这么浅!”李家姆妈像发怒的母鸡般耸起全身羽毛。
从德庆坊第一批一百户居民签字走人、工程队动手拆房之日起,彻底同罗智慧闹掰了的罗小雄就真的离家出走了。父亲狠心斩断了他的经济供应,天气也越来越冷,他可没有流浪汉那么好的体魄,可以露宿在花坛边、桥洞下,于是厚着脸皮跟雅乐求助:“……我同家里闹翻了,没地方住了……”
随着彼此摸底,德庆坊近千户居民渐渐分成数大阵营——以茅伯、雅乐等为首的“竭力反拆派”,以张算盘、祁老三等为首的“要不到天价就坚决反拆派”,以赵大头、李家姆妈为代表的“争取拿到高价主张拆迁派”,还有少数“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派”“欢欣鼓舞迎拆迁派”和为数最多的“紧紧跟随‘要天价、要高价’战斗序列、花最小精力博取最大利益化派”。各派系之间并非泾渭分明,除了带头的,底下成员意志一点都不坚定,串团现象十分严重,往往白天听了什么说辞,晚上睡了一觉起来后就改变了信仰和理念。
很快有一部人跑去做了户口簿登记,因为听说前一百户会有额外奖励。万事开头难,但凡撕开了一道口子,后面的工作推进起来就容易多了。拆迁办的人一改之前低声下气、万般讨好、夹着尾巴过街的可怜模样,开始和颜悦色地坐下来同第二拨攻克对象谈发展、话未来了。
“抱团——抗拆?!”罗小雄愕然瞪大眼,“雅乐,德庆坊有什么好呢?拆迁后能住新房了啊。难道你不想居住在带电梯的、墙壁雪白、有抽水马桶和独立浴室的楼房里吗?新房子里煤气管道、电线光缆全都串在工程塑料套管里,埋设在墙壁里面,不会像被开膛破肚的肠子一样赤|裸裸地挂在你餐桌边床头上。新房子会有花园和健身中心,不会像现在的德庆坊一样,绿化都是各家房顶上的青苔和蒲公英,健身运动就是邻里之间挥着菜刀锅铲斗殴打架。新房子可能还会有游泳池,以后夏天就不用翻墙去什么老干部康复中心蹭泳池了。你还记得去年夏天台风过境吧,暴雨如注,下水道全部堵死,德庆坊简直成了一口泥潭,好多人不得不坐在洗澡用的木桶里划船到街上去……”
雅乐抬眼看到罗小雄牵着巴黎站在门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你的意见呢?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小雄,你在家照看巴黎,我去一下茅伯家,大家约在那里商量如何抱团抗拆。”
“是吗?那你今天上午偷偷跑去拆迁办干什么?听说走得早还有额外奖励哦。”祁老三冷冷地道。
“爸爸,赚钱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亲生儿子对你来说一钱不值,是吗?”罗小雄心里明明很愤怒,面孔上反而变得平静了,或者说,是变得冷然了。
“谈什么谈?我们都住几十年了,买菜看病逛街办事都方便,搬到郊区去,独门独户的不冷清死才怪!”
雅乐摘下白纱手套,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爸不过是替人打工罢了,他总不能为了你的一番不情愿就辞职不干吧?他难道不要养家啦?这又有什么可吵的?你简直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
雅乐仰头凝视着他,她黑宝石般的双眸里有他的影像,真是令人屏息、柔美忘情的一刻:“不知道我们可以守住德庆坊多久,在那之前,你住在这里吧。”说完这句话,她踮起脚尖,将唇轻轻印在他左边嘴角上。
“茅伯,拿了补偿款可以再做别的生意呀。”赵大头晃着脑袋提议,“当然,和拆迁办谈判的时候,这些理由可都要咬紧了,我们可以多要点住房面积多拿点钱。”
“那些草棚马厩也叫有重要历史意义的老建筑?你的历史课是化学老师教的吧?十几亿的项目,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就砸盘吗?你走好了,你真这么没脑子,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幸福如此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罗小雄浑身震颤,想拥抱她,回吻她,但躯体却像中了魔法般移动不了分毫,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发出震天动地般的巨大回响。恍惚中,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这一生之中的初吻。原来这滋味是如此甜美醉人,甘之若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