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芸芸众生,活得如蝼蚁一般。
因为加了钱的关系,这位貔貅石匠在从早到晚忙不完的活计中,优先完成了沈碎要做的墓碑。
细细地刻上了荷叶莲花纹样,面朝爷爷住了一辈子的老屋耸立着。原本简陋、低矮的坟包倏忽间有了一种安详的宁静。
从冬霜家出来后,沈碎带着白恹恹走在一条土路上。这是一条蜿蜒在碧绿的稻田间的土堤,不算很窄。
穿过这条土堤,对面的山坡上布满了一座座茕茕孑立的坟丘。有些覆盖了青草,有些刚刚立了墓碑。
它们杂乱地拥在一起,好像都是匆忙间赶着到了地底下。
白恹恹抓着沈碎的胳膊,默默走了一会儿。
“他们都是死于痢疾吗?”风吹稻浪带来的一丝清凉,并没有让她感到很舒服,反而平添一分沉闷。
“我想是的。现在这庄子里的新坟是与日俱增!”
“芸芸众生,活得如蝼蚁一般。”她这样茫然地叹着,给沈碎一种世事无常的悲凉之感。
她微微低着头,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只是脸色冷得有些发青。没走几步,就听沈碎叫了她一声。
“你瞧那边儿!”
“怎么了?”
迎面缓缓走过来一头水牛,步履蹒跚,应该是拉着什么很重的东西。赶牛的农夫穿着素服,后面还跟着两个头戴草笠的孩童。
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双脚跟着水牛的步伐移动,身体却僵硬得像被冻住了一般。
水牛越走越近,直到与沈碎二人正面相会才停了下来。四下安静极了,白恹恹这才看清牛车上仰面躺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具尸体。
两条腿直挺挺地伸着,看鞋子就知道是个女人。白布盖过了头顶,通身陈白,只露出了一点挽起的发髻。身后的孩童提着白纸灯笼,嘤嘤的啼哭声徘徊不去。
沈碎和白恹恹恭敬地侧身让出道来。
谁知那水牛仰头哞叫了一声,默默地垂眸,硬是不肯往前再迈一步,眼眶里竟然还流下了一滴泪水。
穿素衣的农夫摸了摸着它的脑袋,又伸手捂住了它的眼睛。他沧桑无助的声音在哽咽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牛是通灵性的,我女儿没有白照顾它。阿鸳,你闭眼吧,爹这就带你回家去。”说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掩面哭了出来。
“老伯,你女儿是死于痢病吗?”白恹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农夫撩起袖子抹着眼角,黯淡的眼神透着惋惜。他顿了顿,侧眸看看牛车里的阿鸳,又扭头望了望那两个孩童。嘁嘁的呜咽声从身后响起,比刚才还要哭得伤心。
“阿鸳走了,留下两个孩子。这该死的痢疾”
“老伯,痢症易传人,你和孩子需多加小心。为何不让她早点入土为安呢?”
沈碎本不想说,但想起小时候经历的那场瘟疫,民坠涂炭、万户萧疏,无端地不寒而栗起来。
后来看着先生和兰却行医问药,他知道如果当时有充足的药食,户与户之间懂得避隔,也许死的人能少一些。
可还没等他继续道明这些,老伯的一席话直接让他愤懑不安起来。
“我女儿是下堂妇。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了,只好带着两个闺女回娘家讨生活。本就积郁成疾,身体不好。没熬两年,一个痢疾就把她活生生带走了。我们庄子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死了也不能入娘家祖坟。何况我女儿是被休之人,庄子里容不下她呀!”
老伯的眼眶红了又红,道不尽的委屈和无奈。
此时沈碎才看清,这两个提着白纸灯笼“男童”装扮的孩子,其实是两个长相水灵的女孩。她们戴着草笠,全身裹在宽宽大大的孝服里,低着头一直在哭。
“这是什么道理!就算不能入祖坟,难道这么大个山头容不下她一个吗?”白恹恹忿忿不平道。
她从小锦衣玉食,受父母家人宠爱,不曾体会过女子嫁人后的艰辛。
“也有人劝我,去跟夫家恳求合葬。但我不愿意女儿死后还要受委屈。如今家中也没有别人了,我就想把阿鸳葬在屋后,两个外孙还能时常看到亲娘。”
“可是就连自家屋后都不让我们葬!”
“为何?”白恹恹疑惑地问。
“阴侵,怕影响族中男子娶不到新妇。”老伯说着,又抹了把眼泪,“如今,我只能把阿鸳放到义庄里去。”
奈何这头水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怎么赶都不动一脚。老伯伸手在稻田边扯了一把水草喂它,它也只是凑着鼻尖闻一闻,岿然不动。
沈碎解下腰间的长穗银铃,缓缓地伸手,将银铃挂在牛角上。
就在银铃随风响起的一瞬间,水牛像被什么触动了似的,眼前的视野开始发暗,跟随着沈碎的指引,调整了急促的呼吸,抬脚就往前走去。
老伯仿佛开了眼一般,惊觉地望向沈碎,眼角还挂着水珠。
沈碎抬眸示意他带路。
白纸灯笼高高提起,随着拉动的牛车一晃一驱往前去,泪水顺着两个女孩的脸颊淌下来。
脚下是闹着痢疫的庄子土堤,背后是坟冢林立的肃穆山丘,而前方的每一个黎明或黄昏,她们再也没有母亲了。
过了一座栈桥,牛车停在一个破庙前。破庙门口立了一块残旧的石碑,石碑上写着“义庄”。
破庙座落在河边,只有一进低矮的殿,掩在树木中。它与人户密集的云禾庄隔了一座栈桥,生死各占一边,一头连着人间一头牵着地狱。
佛龛上的神像蒙着厚厚的尘土,早已被搁在了殿外。庭院里长满了野草和藤蔓,处处透着一股悲凉的气息。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座破庙落败成这番境地。不再有烟火供奉,不再有神佛驻留,只有满殿的野鬼和无处可去的孤魂。
“义庄”之名,得而其所。
而且这里越是夜深,越是静谧。
静谧中时不时穿凿着一阵阵风穿树林的声音,那声音中又附会着一丝丝晦涩不明的哭腔。
两个孩子跪在母亲的遗体边,守着冥烛。微弱的烛光映着窗外射进来的冷冷的月光,显得殿内愈加斑驳阴森。
老伯不死心,赶回屋里去同族人恳求,留下两个孩子守在义庄。
白恹恹可怜孩子,迟迟不肯离开,沈碎便留下来陪她一起。
他检查了一遍门窗,发现该漏风的地方一个都堵不上。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给两个孩子,还随手捻亮了烛火,让屋里稍透些暖意。
暑热天,本该畏热才是。可这阴森清凉之地,衰败坍塌、杂草丛生,到处透着森森白骨无处落幕的凄凉,使得沈碎不得不把思绪绷紧。
白恹恹也是如此,她收拾完周围的杂物,靠着墙角坐了下来。困意袭了一遍又一遍,眼睛却睁得比白天还大。
两个孩子从稻田边遇见一直到深夜的义庄,除了哭,没听到她们说过一句话。
“你们叫什么名字?”白恹恹也问过她们。
她们相互紧挨在一起,姐姐把妹妹护在怀里,一句话都不说。
白恹恹递给她们一张烙饼:“饿了吧?吃点东西!不想回答没关系,姐姐不问了。”
妹妹怯怯地伸出手来接,瘦小的手臂从宽大的孝服中露出来,微光下现出道道匪夷所思的伤痕。有的淤紫深长,有的像被掐肿的青红,还有的已经结痂。
白恹恹惊住了,肩膀僵在那里,递过去烙饼的手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此刻她心里闪过一万个念头,但最终都落到了一点:“这孩子,是不是遭到了虐打,打她的会是那个休妻弃女的亲爹吗?”
妹妹见她不动,自己起身接过了烙饼,又小心翼翼地理好袖子遮住那些伤痕。仿佛只要原封不动地盖住,一切就自然没有发生过。
“你这是怎么了?”白恹恹觉得自己呼吸都在颤抖,又是一个如冬霜一般让人心疼的孩子。
孩子缩成一团,跪在地上,用草笠把自己的脸藏在里头。还是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咬着烙饼。
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姐姐的目光一直凶戾地瞪着白恹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