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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更子时,阴气最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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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打更人的竹梆子声从栈桥那头传来,一声长、两声短,在深宵的万籁俱寂中嘹嘹回响。

    老话常说,三更子时,阴气最盛。

    此刻义庄里传来冥烛燃烧的细响和两个孩子轻缓的呼吸声。

    不知折腾了几日,实在熬不住,姐妹俩猫着身子跪在地上就睡着了。眼睛还是半眯着的,努力撑着眼皮想给母亲守灵。

    白恹恹蹑着手掀起妹妹的袖口,把她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瞧了个仔细。第二次看到,还是会在极度震撼中心生怜悯。

    大大小小的伤痕,颜色不一、难看至极。

    有的是旧伤,裂开的口子已慢慢开始愈合;有的是新伤,青红的肿胀处仍让人不敢触碰。两臂都有,交错着、狰狞着,像被施了诅咒一般。

    不忍再看下去,白恹恹替两个孩子盖好外袍,悄悄地退回墙角。刚坐下来,就撞上了沈碎柔和疲惫的眼神。

    他强撑着眼,惺忪的眼皮快耷拉到地上了,困意席卷到蒙块帕子就能酣然到天明。

    可就是这样,睡眼欲开还闭,还静静地盯着白恹恹半刻不移开。

    白恹恹错愣了一下,低下头捻着自己通红的耳垂。

    夜里微光缱绻,容易迷人眼。她稍稍偏开脸不去看沈碎,将膝盖蜷进怀里,准备睁着眼睛等待熹微。

    黑夜沉寂得很快,悄然间攥走了最后一把余光。

    一阵阴风,从掩映着义庄的树林里穿梭而过。破旧的门窗跟着震颤,簌簌抖落的尘土中夹杂着一声声厮吼与惨叫。

    沈碎一下子从小憩中惊醒,脊背透出了涔涔冷汗。

    如同以往捱过的无数个不眠之夜一样,魂魄里蹦出来的惊恐与害怕,糅杂着半明半昧的冲动,不断地刺激着他向光亮里冲。

    是了,又闻到了沾满整个头颅的腥腻的血气,从那漏风的破窗和门缝里汩汩浮来。

    满屋赤红中,流泻着不同的鬼魅的声音,盘绕在他耳畔。有戏谑、有刻薄、有哀怨、有悲叹

    那些声音从他身体里穿过,像一群知根知底的老熟人般——熟到分不清是来自窗外的鬼魅,还是自己心底的邪怨。

    抵着墙根睡着的白恹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满屋的煞气在她周身绕了一圈,又从腰间的洞箫旁溜了出去。

    沈碎转过脸望着她,看她神态安然地继续睡着,嘴角的粲然微笑衬得她满面生辉。他知道这姑娘内心光明,随身的洞箫又是天然的屏障。

    两个孩子躲在沈碎的外袍下,亦睡得安稳,完全不知袍子外的邪恶污秽。

    身边的人都安然无恙,带着这样的信念,沈碎觉得自己的惊惧隐隐约约间少了三分。于是他蹲身走到窗棂下面,扒开缝隙往外看了一眼。

    所有的鬼哭狼嚎在一瞬间化为了熊熊烈火,火焰高蹿,燃尽了红尘。他在烈焰的映照中似乎看到了迷茫和惶恐的自己。

    于是沈碎睁大眼睛,满面惊惶地多看了几眼。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在义庄的屋子里了,眼前是一座拱形的地下寒室,脚下是阴冷的砖石。

    往前迈一步,便觉得瑟瑟发抖。身体的每一寸毛发都被冻得七荤八素,刚刚迎着烈火沾染的最后一丝热气也从指头缝里溜掉了。

    他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僵硬,像戴上了骇人的面具。头发结成了一缕缕冰霜,眉毛浓密,也盖了一层白纱。

    除了不由自主的发抖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身体从肩膀到手腕再到双腿,都僵硬得像座冰雕。

    沈碎好困,但又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睡着。

    “醒醒——快醒醒——沈碎!”

    这一声回魂的叫喊,让他一个冷颤猛然惊醒。

    他发现自己还是在义庄的屋子里,身上盖着自己的外袍,双手抱在胸前止不住的颤抖。白恹恹蹲在跟前摸着他的额头,焦心地看着他。

    看来是一场惊扰了魂魄的梦魇!

    沈碎下意识地握住白恹恹的手,想告诉她自己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怎料话头还没兜起,就被白恹恹的惊人一句落了个夭折。

    “师父,阿鸳的遗体和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白恹恹揉了一下惺红的双眼,此刻天已破晓,她一睁眼就发现一具尸体、两个孩子竟然都不翼而飞了,而沈碎像是病了一般瑟缩在墙角浑身打着颤。

    她把义庄周围找了个遍,全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我有个感觉,只能说直觉。”她难得镇定地对沈碎说,“如果是老伯带走她们的,应该能知会我们一声,好歹我们也算帮过他。”

    “你是觉得带走阿鸳的另有其人?”

    “我不知道,连孩子也一块儿不见了,除了老伯又能是谁呢!”

    “也许老伯已经能够妥善安置他女儿了。”

    “但愿如此,只是我总觉得蹊跷。师父你瞧见孩子的手了么?那伤痕,是被长期虐打才会有的。”

    “我原来怀疑是孩子亲爹干的,他本就不满意阿鸳生不出儿子,怒气牵连女儿还休了妻子。可是我昨晚细瞧着,还有不少新伤,这又如何解释?”

    说到这里,白恹恹沉默了一会儿,沈碎也没有吱声。

    此时他们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一件事:

    此人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阿鸳和孩子们带走,并且丝毫没有惊动他俩?他俩究竟是太过熟睡,还是被人下了迷药?

    沈碎想起昨晚的梦魇,不禁局促不安起来。

    他摸了摸白恹恹的头,停顿了一下,然后冲她笑笑,表情有点狡黠又有点宠溺:“告诉你一件事情,脑袋想不出来的时候就用眼睛去看。”

    “何意?”白恹恹歪着头问他。

    “就是叫你别想了,我们去打听一下老伯的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一晚突如其来的插曲,让沈碎整个心里都装着恐惧。可越是严肃,他对着白恹恹说话越是轻松戏谑。

    白恹恹点点头,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老伯家并不难寻,出了义庄,过了栈桥,找个庄里人打听便知。只是大伙儿一听到阿鸳的名字,都匆匆躲开了。

    表情那叫一个耐人寻味,生怕沾了什么晦气。

    兜兜转转,绕过一个农田,总算瞧见了一处独门独户的农舍,看上去十分干净利落。

    沈碎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两个孩子中的姐姐。想不到的是,女孩一见到沈碎和白恹恹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动作慌乱局促,声音也战战兢兢。

    “你们赶紧走吧,我阿娘已经入土了。”

    白恹恹因这女孩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感念她在服丧期,还是耐着性子道明自己的来意。

    “别害怕,我们没有恶意。昨夜在义庄你们无故不见踪影,我们很着急。眼下看你们安好就放心了。可否请我们进屋,看看你的外祖和妹妹?”

    女孩堵着门闩不吭气,似乎不太乐意让他们进门。

    沈碎不愿多费口舌,直接冲着屋里叫人,很快就听到了一阵责难的声音:“没规矩,岂能将恩人拒之门外。”

    开门的男子正是老伯。只是一夜未见,竟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蜡黄的脸上郁郁不乐,身上的素服像打了冰霜似的湿漉漉一片。

    未等沈碎开口,老伯先行了礼。

    “公子大恩,老汉感激不尽。如今我阿鸳已经入土为安,一切尘缘都随她而去了。”

    说罢便领着沈碎二人进了里屋,边走边吩咐女孩去拿一壶酒和几个杯子。沈碎见他走路一瘸一拐,好似腿上疼痛难忍,很是疑惑。

    “昨夜与族人理论时腿被打伤了,也算是为我女儿争取的代价。”老伯压着胸中的怒火,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不碍事,喝几口黄汤消消肿就好了。”说着,拿起女孩端来的酒壶斟满了三杯。

    “我敬你们!”老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这一杯,恩人赶紧离开吧。既不是这云禾庄的人,就不要跟着遭罪了。”

    “敢问老伯,此话怎讲?”沈碎打断他的话问道。

    老伯放下酒杯,说道:“你相信吗?这庄子里得痢疾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慢慢地,还会蔓延到别的庄子。赶紧走吧,越快越好!”

    说完,便没有再开口。阴沉的脸上有一瞬间浮现出狠戾的表情,就只是一瞬间,随后蜡黄的老脸便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白恹恹还想插一句,她记挂着妹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没见到她,想到她手臂处的伤痕,心里就很不舒服。

    谁知沈碎朝她使了个眼色,暗示她走为上策。随后十分爽快地喝完杯中酒,便向老伯行礼告了辞。

    走出农舍,沈碎笑盈盈地转过脸对白恹恹说:

    “我们哪儿也不去,我倒要看看,这老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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