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去一别,何时能相见?
梦有千千结,说不清道不明。
有人所梦,时常模糊、虚幻,甚至无法辨认,称之“幽梦”。
有人所梦,犹如白日所见所闻,乃至所感,皆异常清晰真实,唤之“清明梦”。
有人所梦,离奇深邃、神秘莫测,可谓“玄梦”。
而梦洞的存在,在补梦人眼里,就是一个内心深处的口袋。
那些最不愿剖开的伤痛、不堪、屈辱、嗔恨、贪婪、痴妄、傲慢、怀疑、惊惧都糅杂在梦洞里。
更像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心头空宅”。
沈碎一进入这所“空宅”,后悔的退堂鼓就没停过。
此刻白恹恹正在发抖,不知是淋了雨的缘故还是胆怂了。
她拽着沈碎的衣袖,越拽越紧:“好黑,什么也看不见。”
“前方三尺左右有个黑洞,我们往前走。”
两人手足并用,扶壁缓行,一头扎进了那个黑洞。
前行不多时,迎面忽然露出了一隙之光。
随光走去,渐渐明亮开来。
白恹恹颤声问道:“公子,里面有什么?”
沈碎答道:“未知”
转念又想吓一吓她,便道:“也许是一头青面獠牙的怪物,舌出于口,眼珠子像铜铃一样累累下垂,血淋淋满面”
没等他说完,突然觉得后腰被掐了一下,本能的一回肘,撞上了白恹恹的洞箫。
关穴一麻,生疼。
“胡说八道,亏不亏心?”白恹恹的声音很近,近到几乎贴着脸。
沈碎嗅到了风过白桃的味道,微微顿了一会儿,指尖碰了一下自己的鼻翼,偏开头继续朝前走去。
逾时,眼前宏敞,他们看到了三个字:
醉桃源。
这是一处三进四合院,碧瓦红墙,砖雕影壁。庭院之中桃花茂盛,蝶飞燕舞。
沈碎有种故地重游的错感。
“阿兜”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穿过游廊。
“阿兜你在哪儿?”清脆中带着焦急,快步奔向庭院。
“你在耳房吗?阿兜,你,啊——”
急促的脚步声来到庭院,女子骤然惊恐地捂住了脸。
只见漏窗下一个十来岁的孩童脸色惨白地坐倒在地。
湿漉漉的头发垂挂下来,沾满鲜血的小手不停地摸索着地面。
“小芹姐姐手,手没了。”
“什么手没了?”
被唤作小芹的女子张大了嘴巴,失魂落魄地抱住了孩子,来来回回检查他的手脚。
“什么没了?谁的手没了?哪里来的血?”
十岁的阿兜缓缓啜泣道:“福伯,福伯的手不见了我要找三哥哥”
一只乌鸦落在桃树上,嘶哑地叫了两声。门柱边一股耀眼的腥红色液体顺着身体的裂口流了出来。
耳房内的福伯躺在地上,已经死了。
初入梦洞的白恹恹好像被慑住了。
她茫然地站在沈碎身边,握着洞箫的手指越扣越紧。分不清这是梦,还是醒不过来的现实。
沈碎下意识想去握她发抖的手,终是没有落下去。
“梦洞里的时间过得很快,有时还是错乱的。这些都是身主的记忆,不必害怕。”他轻声地说。
刚说完,眼前的场景便一晃而过了。
彼时的阿兜抓着一个男子的衣襟,咬着嘴唇,缩了缩身体,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三哥哥我不走,我是你捡回来的呜呜呜,我要跟你在一起呜呜呜呜”
男子抬起手,替阿兜擦着眼泪。
这人看不清长相,只是左手的尾指上有一排极细极细的牙印。
“阿兜,三哥哥必须送你离开。你还小,好好活着,远离这场大祸!”
男子的声音为何如此耳熟?
阿兜疑惑地问道:“什么大祸?”
此时又有一名仆从像是受了大刺激,连滚带爬闯进来,摔在门槛上,嘴里发出野兽般嗷叫。
不多时,便口吐鲜血而亡。
男子立刻护住阿兜,从身上掏出一张符纸,迅速封住了阿兜的耳识。
听不到,并没有让他有多难过。但舍不得和放不下,却让阿兜的眼泪串成了线。
此去一别,何时能相见?
无论是否相见,定要护你周全!
男子转身从书案上取出一把雕刻刀,刀柄是普通的桃花图案。
持刀而出,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根桃枝。
他低头用刀划破自己的食指,鲜血瞬间滴落在桃枝上。
枯木逢春般,桃枝慢慢开始枝干葱茏,一点一滴幻化成了人形。
这r人形是个成年男人的样子,瘦削佝偻,脸颊凹陷,皮肤甚黑。
右侧眉骨根处有一道疤,很深,应该是匆忙之时被那把刻刀砍伤的。
“这桃枝人偶,是阿兜爹!”沈碎骇然。
此时的白恹恹想说是,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她扭头看了看沈碎的左手,顿了一顿,不知想说什么,又闭口不言了。
当最后一滴血落在桃木人偶的心口位置,阿兜的三哥哥已经面色苍白了。
沈碎觉得自己的手指在跟着一起疼痛。
桃木人偶真正有了灵气,成为了能替阿兜保驾护航的爹。
“带他走,护他周全。记住,永远别回来”
话音未落,原地寂静,沈碎二人又陷入了漆黑中。
再缓过劲来,似乎已经回到了破庙村的屋子里。
刚逃出来的那几日,阿兜像是得了失魂症。
因为听不到,就不想言语了。
木偶爹不会做饭,村里人接济他什么,他就让阿兜吃什么。
可阿兜呢,给他吃什么,他就往外吐什么。
心里空落落得,只想着再回去找他的三哥哥。
一天夜里,木偶爹的房里熏出了一阵黑烟,是符纸燃烧的气味。
阿兜好奇心起,缓步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木偶爹举起当初那把雕刻刀,取了一小撮头发,用符纸分化出了另一个木偶。
是个比阿兜爹还要干瘦的妇人,长得并不好看,手看着却是灵巧,想来应该能做饭会照顾人。
只是没想到,阿兜见到眼前的情景,又受了刺激一般直接晕厥过去。
木偶爹情急之下,惊掉了手中的刻刀,刀刃朝下断开两截。
而这个新出炉的木偶娘,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眼尾渗出一滴桃胶泪。
自那日醒来,阿兜的那段记忆像被擦去了一块。
只知道亲爹取了个后娘,他自己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以后就听不见声音了。
而往后的每天,不管他走到哪里,身上都缝了几个大口袋,随时能掏出来一些吃食。
有时是热气腾腾的馒头,有时是豆包或者饼果。
沈碎明白,这个并不太长的梦洞走到了尽头。
只要银铃一响,梦愫丛生,阿兜的回忆就能补起来,他和白恹恹也能全身而退。
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人世间,忘掉和失去,不见得是件坏事。
幸与不幸,谁又能理得清楚!
他有点后悔“多管闲事”了。
当清晨的日光斜照进这间生活了七年的屋子,这一天和以往的每一天,有了区别。
阿兜醒来的那一刻,感到自己的心一阵绞拧。
他闭着眼睛一直没有睁开,眼睫毛在颤抖,好想大哭一场。
幼时没了爹娘,流落街边当乞丐,成天于恶狗嘴里抢食。
若不是被三哥哥捡回去,恐怕早就见了阎王。
记忆里的三哥哥,丰神俊秀、待他极好,习得一身修为,这样的人举世无双。
而后来的“爹”和“娘”,虽然只是木偶,却给了他多年的温暖与呵护。
有时候人听不见,也是一种福气啊!
阿兜想到“爹娘”,情不自禁蹦下了床,鞋都没套上,就往外跑去。
浑然没有注意窗边站了两个人,一直在等他醒过来。
“嘿——鞋子!”沈碎喊了一声,伸出左手想拉他一把。
一个激灵,阿兜站住了,心跳开始急促。
他这会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背后的声音。
那声音里,有他曾经忘记的人
“三哥哥是你吗?我是阿兜!”
下一瞬,沈碎看清了梦洞里那张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浓黑的眉毛,鼻尖的痣,嘴和下巴,
以及左手的尾指露出的那一排极细极细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