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三哥哥”
阿兜转身的瞬间眼睛红了,抓着沈碎的肩膀。
沈碎望着他,拍了拍他的手。
“没想到补了一个梦,竟跟我自己有关。”
他低沉的声音像冰凌碎片一样,洒落在这个孩子的额头。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阿兜问道。
默默听着的白恹恹担心阿兜过于激动,将他扶到床沿坐下,给他披了件外裳,套上鞋子。
她动作很轻,时不时拍拍阿兜的后背,隐下一句话没说——七年之期不短,看来你的三哥哥是找不到自己了。
确实,沈碎自己都迷糊了。
他本是修真世家子弟,从小喜欢钻研补梦之术。也时常游山历水、结交仙贤。
风光一度的背后,全是模糊不清的风云流散。
“醉桃源”、“南风酒楼”、“松阳茶馆”、“云渡客栈”这些名字斜风细雨般现了出来。
沈碎摇了摇头,却仍站在阿兜面前,垂眉闭目,一语不发。
他只记得不久之前,自己从幽都出来,那里住着的都是不死之人。
他们吞食星辰让自己保持永生,也守护着幽明道这座门户。
想要逃出幽明道的人,必须穿过腥风血雨的寒河和恶臭瘴气弥漫的石林。
沈碎用了七日七夜,爬出来的时候瘦骨嶙峋、面色惨白、衣衫褴褛。
他一头扎进了一个尼姑庵门口的棺材里。
当时,那庙门外堆积了几千口棺材,像个山包一样。
这千余口棺材都没有下葬,庙里经常有人化缘为他们做道场。只有沈碎掉落的这口棺材,是个空壳子。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幽明道出来的人,除了魂识缺失,皮囊也会有一段时间受损。
赶着棺材板牛车奔波的那段日子,他一时是个神态自若的小生,一时又是个长脚伶仃的老汉,一时蓬头垢面,一时又长得像个鬼公子。
直到来了遇仙镇,落脚在这破庙村,才稳住了本相。
“三哥哥、三哥哥”
阿兜看着茫然所思的沈碎,眼神变得焦灼起来,“沈推之”
沈碎眉心一跳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他不清楚沈推之究竟是谁,自己是不是那个沈推之。
看着阿兜的眼睛,即使一万个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他的三哥哥,也于心不忍。
看来只有等恢复了魂识,才能解开谜团。
沈碎越发迷茫起来!
经过补梦一事,白恹恹已经知道沈碎的奇怪之举并非难以理解,需要时间来解开。
自己修为有限,但也想尽三分绵薄之力。
她低声劝慰着阿兜,不论三哥哥认不认他,此刻他们可以先成为朋友。
沈碎点头表示同意,对阿兜温言道:“一起去看看你的爹娘吧。”
阳光正盛。
木偶爹娘的房间,沈碎守护在门口。
阿兜也许猜到会发生什么了。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下跃动,床上的两个人已经变回了枯木朽株。
他把它们拢进怀里,持着枝桠抱了很久。
“埋到院子里吧,尘归尘、土归土。”沈碎开口道。
考虑良久,三个人往屋外那棵槐树下走去。
树木寂寂,鸟声隐隐。
阿兜打开一块白色绸缎软布,拿出那柄断刃的刻刀,往树下松土。白恹恹取了一瓢冷泉的水回来,沈碎亲手浇在了土堆上。
来易来,去难去。红尘滚滚千古不续。
接下来的三天,阿兜发现,沈碎是不吃东西的。
准确的说,他不吃白恹恹做的东西。
阿兜家有灶台、有柴火。这几天白恹恹经常蹲在厨房研究菜色,说是要露一手,正式向沈碎拜师。
第一天,竹笋炖豆腐。
这简直是场灾难。竹笋被热油煎的颜色萎黄,豆腐剁得稀烂丢进竹笋里,混在一起更是一言难尽。沈碎没有吃。
第二天,酸萝卜炒土豆。
这盘菜差点让阿兜原地去世。萝卜酸得像在醋罐里滚过一般,土豆压根没有熟,这口感简直是在嚼鞋底子。沈碎没有吃。
第三天,终于有肉了。
是土地庙里村民供奉的烧鸡。天热,怕坏了。白恹恹放了蜂蜜进去回炉炖了一个时辰。
天无绝人之饭,除非此饭是白恹恹所做。阿兜只觉得吃了一嘴巴的烂泥,还是甜的。沈碎当然也没有吃。
从没见过一个人如白姑娘这般又菜又勇,态度乐观、做菜诡异。
无论什么奇怪的调味搭配,无论有多难以下咽,她都能若无其事地做出来。
“日子啊日子,又到吃饭时间了”每次开饭之前,她都会一把抓住阿兜不让跑。
阿兜偷偷看着他的三哥哥:“那个,那个,白姐姐似乎不适合下厨”
沈碎慢吞吞瞟了一眼,给阿兜倒上一碗水:“天气热,多喝水。”
阿兜看到碗底沉了几片茶渣,心道暑热天还能喝到茶水,虽不管饱,聊胜于无。
没等咽下,“噗”的一声将茶喷了出来。
“难道这茶也是她泡的吗?”
沈碎赶紧塞了一只鸡腿过去,堵上了他的嘴。
那鸡腿皮肉油亮,散发着浓郁的香味。阿兜惊讶得满口含糊道:“哪儿来的鸡腿?”
边啃边哼哼两声,斜着眼上上下下将沈碎看了个遍:“一定是趁白姐姐不注意,从那只烧鸡身上偷偷拽下来的吧?”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阿兜将鸡骨头从嘴里取出来,用袖子抹了抹嘴巴,笑着问:“另外一只腿呢?”
“祭五脏庙了!”沈碎咳嗽一声,惭愧地摸了摸脸。
此时,白恹恹正在厨房里灰头土脸地挥动着木铲。
灶台边,一个缺了角的碗,里头躺着一只骨肉饱满的鸡腿,她伸手就能够到。
听到声音,她探出头来:“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手里端着一碗炒鸡蛋。
阿兜忙摇了摇头,情不自禁看了一眼这碗黢黑的鸡蛋。
“没什么,只是好奇姐姐的箫音为何这般好听。”
白恹恹本不欲提及,犹豫半晌,叹了口气,还是坐了下来。
梁州白氏,世代以箫笛闻名,箫音传女、笛音传男。
白恹恹从小爱插科打诨,对术法鬼邪颇感兴趣。父母很是头疼,时常拿她跟姐姐白曲桃比较。
做为箫音传承人培养的姐姐,资质很深,悟性极强,自创的安魂曲更是名动天下。
白曲桃对这个妹妹也颇为上心,不让她学那些“不堪受用”之术,也不带她接触那些“误人子弟”之人。就连安魂曲也是姐姐亲传。
谁知七年前的某个夜晚,白恹恹想要偷溜出府。
路过姐姐房间,只见房门半开半闭,房内床榻之前倒着一条板凳,屋梁上悬着一条白绫,梁顶打了死结
深色静谧的夜晚,白曲桃就这么赴了黄泉。
“她为何上吊?”阿兜听得寒毛直立,脑中千百种疑惑闪过。
“不知道!”白恹恹呆呆地出神,不知如何解答。
姐姐只留下一本随记,里面记录了安魂曲的曲谱,但只有一半。其他的一直不得其解,无论怎么吵闹追问,都没有人告诉她。
“那后来呢?”
“后来”
自那以后,白恹恹想要学习术法的心更加坚定了。
为了逃避父母兄嫂的管教,整日里装模做样、病恹恹的卧床不起。
家人以为她中了邪祟,取了个诨名叫“恹恹”,好似真能驱邪避祟一般。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氏众人对这个“自暴自弃”的丫头不再期许,她终于跑了出来投身于江湖中。
一身反骨,不知深山碧水皆藏凶险;碌碌无为,怎料世外桃源难守离苦。
“如今你这是离家出走了呀,可了不得!”阿兜一本正经的嚷嚷着。
沈碎站在一旁,仰头望着第一次遇上白恹恹的那棵老槐树。
“白曲桃”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却蒙着一层隐隐的尘。
他在那尘与光之间沉默地站立,心头陡然苍凉。
“救命——谪仙救命——”轰然一声惨叫从院外传来。
沈碎三人回过头,看到一个男子背着一个老汉踏进了院门。
那老汉口吐白沫、脸色铁青、冷汗涔涔。
男子放下老汉,一连退后好几步,被阿兜一把扶住,已累得直不起腰来。
“快快救救我爹他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