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说再见吧
我抬头看天,夏天在层云的翻滚中,缓缓地离我而去,永远不再回来。
在夜市吃了好多,孙雅还要了一瓶汉斯啤酒。吃完饭出来天都黑了,我心一横,脸红耳赤的提出了一个建议:“敢不敢上城墙,从城墙上骑车回去。”
孙雅微微一笑,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我,“有啥不敢的,走。”
离夜市最近的城门是一个没有售票的城门,只有一个铁门一直锁着。附近的人为了上城墙方便,把铁门掰了个大口子,侧身就能进去。这个缺口如此之大,甚至我把自行车都从铁门塞了进去。城墙上夜风微凉而且无比开阔,一扫白天的燥热。那时候城墙上的地面是土路,坑坑洼洼的,孙雅在后面颠的不停的说屁股疼,所以只能从后面紧紧的搂着我,甚至把整个身体都贴在我的背上。她呼出的气息喷在我身上,于是我就更加卖力的骑车。
骑到南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长安路上的街灯亮起,笔直的指向秦岭,空气很好,隐约可以看见远山若有若无的轮廓。我骑车子累了,孙雅也被颠得够呛,我们就靠着箭垛休息。
孙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这还是第一次晚上上城墙玩呢,还真挺好看,比白天好看。”
“嗯,坏孩子才晚上还在街上混呢。”
“有烟没,给我一根烟?”孙雅突然扭头问我。她这个毫无征兆的要求把我吓坏了,但我还是摸了一根烟,递给她。“你还抽烟呢,啥时候学坏的。”
孙雅笨手笨脚的把烟点上,然后就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一看就是没抽过烟的。不过很快她就适应了那种辛辣的刺激,并且收放自如。我看见屡屡青烟从她的嘴角盘旋而起,我沿着升腾的方向抬起头,有一种东西迅速划过夜空的黑暗,不知道是不是流星。
我问她:“你心情好一点儿没有?”
孙雅说“我要转学了,去四川。”
“挺好的,四川好吃的挺多。我还没去过四川,坐火车得一天吧,我小时候去安康坐火车都坐了一天一夜,四川路更不好走,诸葛亮想从四川出来都没出来,到死都没出来。要不过几天我请你去大皮院吃老米家泡馍,以后去了四川再吃泡馍就不容易了。对了你是去成都吧,到时候我去找你玩,你请我吃好吃的。”我心脏狂跳,只能用絮絮叨叨的东拉西扯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对了,蛤蟆陵那块有个麻将凉皮,好吃得很,哪天我带你去吃下……”
“看露怯了吧,那叫下马陵,哈哈。”孙雅笑着说。
“切,你才露怯呢,那个就叫蛤马陵,咱语文课上学的《琵琶行》上说的,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蛤马陵下住,那就说的哈马陵,老师都说了。唐朝的时候首都在西安,你想想陕西话的下马,是不是就是读蛤蟆。”
“其实我不一点儿都不想搬家。”孙雅忽然有点儿惆怅的说道,“我爸跟我妈离婚了。”
“哦,我听我爸说了。为啥啊?”
“大人的事情我也不懂。”孙雅停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说。
“还是小时候好,那个时候我爸跟我妈从不吵架,我爸每次出差都给我带礼物回来。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也很久没给我买礼物了。我不要像爸爸那样轻易的走掉,也不要像董晓楠那样轻易的说再见。”我看见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她脸庞滑落。
谈到失去,谈到过于轻易的离别,这已经超出了那个年代的我的认知的范围,所以只能用沉默来回答。想缓解一下气氛,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做,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越来越尴尬。
孙雅转头去看西安城慢慢变得阑珊的夜色,背对着我,不动声色说道。
“抱我一下吧。”
我有点儿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忽然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似乎眼前的人和我那些奇奇怪怪的梦有着某种匪夷所思的关联。虽然我在心里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像色狼一样狠狠的拥抱孙雅,但是当她真的发出邀请的时候,依然陷入了一种无法自已的尴尬之中。但我犹豫了不到两秒钟,就双手扶着孙雅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张开怀抱紧紧抱住。孙雅在我怀里,感觉她很小,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虽然这一天我有点儿感冒,鼻粘膜充血,很多味道都闻不见,但是依然闻得见淡淡的发香。
我和孙雅在夜色笼罩下的古老城墙下并肩站着,头上明月高悬,像是千万年那样照临人间,有一种东西永恒一般凝固,久久无法抹去。在之后经过的漫长岁月里,我反复的想起或者梦见孙雅,但是总是想不真切她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个周末,我爸得到了一份邀请,去孙雅家共进晚餐。据说孙雅特地让她妈转告我爸,把我也带上。
我爸跟孙阿姨是同学,不太清楚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但是每次见到孙阿姨的时候,我爸的眼神总是有点儿闪烁。那天我爸特意穿上从托人买的西装,里面是很少见他穿的青色条纹衬衣。我们沿着街道走到路口,迎面而来是傍晚的人流。一家音像店放着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回家》,高保真的音箱声音很大,从它面前过的时候甚至需要捂起耳朵。那个时候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已经不太流行了,我爸很喜欢这首曲子,他觉得萨克斯曲比钢琴更加性感。我爸在前面走着,一直嫌我在后面磨磨蹭蹭走的慢。后来他把半根香烟扔进窗外的黑夜,才整了整衣服,开始敲门。
这是最后的晚餐,以后光阴流逝不舍日月。
多年以后孙雅在微信上对我说,那一顿饭是她妈手艺最棒的一次。那时候还算年轻的我爸也用旺盛的食欲对孙阿姨的劳动成果表示了最大的尊重,而且我亲眼看到他嘴里扯出一根头发,默默地放在一边。吃完饭以后,我爸心情很好,和孙阿姨一起收拾桌子洗碗。
她们走的那天,我爸要上班,我想着怎么说也应该去跟孙雅道个别,我看见很多人进进出出,她面无表情的站在旁边。她穿过人群走过来,塞给我一个盒子。然后在孙阿姨的催促声中,转身上了车。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冒着黑烟慢悠悠的往前开着,我忽然骑了自行车疯了一样的骑在车前面,并且回头张望。直到小汽车加速,在慢慢的超过我的时候,我扭头看着孙雅的脸贴在挡风玻璃上,鼻头压得扁扁的,一副蠢蠢欲哭的表情。
很多年过去了,那天她到底哭了没哭我记不清了,但是汽车越来越快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办法跟上,一股悲凉从心底油然而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没有出息的哭了起来。后来,孙雅探出头来,伸出她雪白的胳膊向我挥着,还大声喊着什么,但是我终于没有听清,她最后说的是不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