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夜虫子(第二夜1)
第二夜:平安杂货店
1、蜘蛛
平安嫂觉得,自己住的房子是棺,悬古村是椁,自己就是--活死人。
每天她都坐在杂货店的柜台后面,望着远处的怀恩塔发呆。无论是从前和现在的生活都让她觉得自己是无比勇敢的。
那双眼睛一直都在,死死盯着她,像刺,在肉里,找寻不见,但确实在!
现实一直很糟糕——活着都不怕,还怕什么?
平安嫂不是悬古村的人,是孙平安早些年在南方打工时带回来的媳妇。刚到村里时,土生土长的村民们像看新鲜事儿一样,争先恐后过来看这个远方而来的新人。看完了,还要咂摸着,评头论足一番。
因为嫁给了孙平安,村民们就习惯叫这个外来的媳妇为平安嫂了。至于她本来叫什么,到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只是个称呼,习惯了就好。
最初,村子里传过闲话。都说一个南方过来的媳妇,能在悬古村这穷乡僻壤里住得惯?迟早是要跑的!
随着日子一点点的过去,这闲话不攻自破了。
平安嫂无疑是个踏实本分的人,和孙平安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与村里的人相处得也是融洽得体。
而且,这个头脑灵活的女人,还开起了杂货店,这是悬古村唯一的一个店面。
村民们都说,孙平安这小子是修来的福分,老老实实的一个人,从来遇事不争不抢,这就是老天赏下来的姻缘。
时间长了,村民们的意识里,逐渐淡化了平安嫂是外乡人这个概念。她完全溶进了悬古村,好像从小就是吃辽河水长大的。
日子缓缓行进着,看似平淡无奇,但里面蕴藏着的内容却形形色色,苦辣酸甜,离奇古怪,皆有。
好景----不长!
自从有了老婆,孙平安也不远走了,只是在农闲时,到附近的城镇打打零工,贴补家用。
四年前,平安在一个工地上干活儿,从四楼跌落到地面,虽然保住了命,却永远瘫在床上。只有两只胳膊和头是有知觉的,其他的地方,都死了。
孙平安的日子,更加缓慢了,就在那跌落的一刹那,他从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瞬间变成了个巨大的包袱。
村里又开始流言纷纷,预言着平安嫂逃离悬古村的时间。
但这个女人再次粉碎了那些传言,这几年她把孙平安伺候得妥妥贴贴,一个人生生地这个家撑起来了。
这所有的一切,在外人看来,是值得佩服的。但里面的苦,却没有人能体会。
称赞别人无疑是件愉快而轻松的事,但体会别人的痛苦,就很费心思了。那样很累,很少有人会为不相干的人这样做。
平安嫂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孙平安能体会的苦,也是他自己的。
每到深夜,平安嫂躺在炕上,都会觉得身边的男人没了呼吸,完完全全的成了一个死人。但她知道这是错觉,第二天早晨他还会醒来,痛哭或者发怒,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这样。
夜晚对她来说是更加痛苦的,她会感觉全身都爬满了虫子,奇痒无比。那虫子应该极小,爬动很快,用手抓,却触碰不到,开灯看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但那感觉却真实无比!
每到这个时候,平安嫂的意识里都会出现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站在屋子的黑暗处,比黑暗还黑,看不清面孔,但轮廓显示,他很强壮,粗暴且凶狠的强壮。
平安嫂幻想着,那男人在虫子爬满自己全身的时候,一下子扑到她身上,没有任何拖泥带水,马上,粗暴的开始……那种奇特的痒,就消失了。
幻想的次数多了,那个想象中的男人竟然真实起来,他有了自己的性格,有了自己的脾气,连面孔竟然也能看到了。
那张脸,还是孙平安!
自此,平安嫂的生活中有了两个孙平安。一个是炕上躺着的,自己的瘫子丈夫;另一个是黑暗中的,暴君孙平安!
每当黎明闯入黑暗,暴君消失了,瘫子丈夫在光线中显露出来,平安嫂才又一次进入到现实中。
面对脸色惨白的孙平安;
面对遁形于此地的自己;
面对死寂斑驳的悬古村;
面对神秘莫测的怀恩塔;
面对可能是一成不变或者巨变的明天……
所以,平安嫂现在反而更期待黑夜的降临,还有在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虫子爬满全身,奇痒无比时,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个暴君出现。那时候的自己,至少是鲜活的,虽然像个奴隶,也好。
黑夜过后,平安嫂的白天也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了,杂货店屋里屋外的忙碌让日子有了一丝光亮。
这个时候,一个转折,悄无声息的降临了……
通常都是这样,生活中的转折刚刚到来时,经历着的人们都是毫无察觉,他们察觉的,只是这个转折产生的后果。
平安嫂也不例外。
深秋初冬的狭窄缝隙中,上午,平常的一天。虽然早就没了夏天的酷热,但阳光却分外耀眼,屋子里的微尘在伸展进来的光线里舞动,平安嫂呆呆地坐在柜台后面,盯着那些微尘。
忽然,她觉得眼前有一点细小的异样……
坐直身子,平安嫂看见一只蜘蛛,一根细细的蛛丝垂落在眼前,仿佛是特意到来的。
蜘蛛不大,黑色的,离平安嫂的距离正好是让她看得最清楚的距离,刚刚好。腹部的纹路和肢节上的绒毛都纤毫毕现,平安嫂和它对视着……
一种怪异的想法出现在脑中,她想象着如果把这种昆虫放进嘴里嚼,会发出一种什么样的声音,肉乎乎的腹部和硬邦邦的腿,口感肯定会不一样吧!
这种想法让平安嫂觉得恶心,蜘蛛还在眼前,它的表情好像也阴沉起来,那种异样的感觉放大了。不知什么时候,蜘蛛的背后,站着一个人!
这个带着阴影儿的男人,在平安嫂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昆虫身上的时候,突然降落在平安杂货店昏暗的屋子里。
在平安嫂看来,阴沉的蜘蛛和这个人的出现,都是有预谋的。
她狠狠把悬在半空的它,捏在拇指和食指间,用力……
那东西的汁液,很黏!
来人笑了,那笑容在平安嫂看来,很阴险,脸似裂开了一般,好像是那只蜘蛛的魂灵瞬间进入了那人的身体。
“你倒是逍遥啊……”男人一嘴的南方口音,是平安嫂的家乡话。
平安嫂整个人虚脱了一般,脸色惨白。她侧过身望了一眼里屋,没有动静,孙平安应该没有发觉。
阳光变得更刺眼了,甚至让人眩晕。平安嫂觉得,整个悬古村好像成了整个世界的最高点,她被吊在最高点的顶峰,示众!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平安嫂把声音压到最低,同样说着家乡话。此时的乡音在平安嫂听来,已不再亲切温暖,而是寒彻骨髓,万劫不复。
“每个人呀,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男人继续微笑,同样压低声音说着,“都会有线索,即使是死了,烧成灰了,每个人骨灰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呀,你就是死了,我要是想找到你,闻着味儿,也能把你的骨灰挖出来!”男人手拄着柜台,把脸凑近平安嫂,笑容愈发灿烂地说着。
蜘蛛尸体崩裂出的粘液已经在平安嫂的指间干枯凝固了,指尖紧绷绷的。她想象着,刚刚捏死蜘蛛的这两根手指,如果死命的抠进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能给我一点时间吗?”平安嫂极力让自己恢复冷静,“你在哪儿安顿,这一半天我一定去找你啦!”
“时间还不够吗?”男人融融的笑意还在脸上荡漾着,顿了顿,一歪头,“好吧,你尽快找我,把事情了结。”
“好,我去哪儿找你?”平安嫂又向房里望了一眼,里面有轻微的鼾声传出。
“我离你很近的……”男人望着柜台上蜘蛛的残骸,淡然道:“我就住在怀恩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