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夜虫子（第一夜7）
7、成真了
那张写着“鬼”字的纸，不见了。
就像它凭空出现时那样，鬼魅般。消失的时候，也是。
此时的肖学究倒镇定了。与其说是镇定，倒不如说是麻木的接受了。
那张纸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存在过，现在他都不敢肯定。
也许就只是梦中的情节罢了。
现在他唯一觉得安全的地方，还是那座坑。躺在坑里，被黑暗拥挤着，万籁俱静。
这段时间，他受不了电灯的光。那种光，太明亮，太刺眼，暴露在那种强烈的人工光明里，会让心中怪石嶙峋，没有一丁点儿安全感。还是蜡烛的光，柔和，安全，最重要的是，有一种仪式感。
蜡烛的光跳跃着，学究的影子映在墙上，他一直在墙上刻字，刻那个“鬼”字。为什么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冲淡一些诡异的感觉，或者能让自己感觉真实一点。
屋子里静得出奇，连蜡烛火苗跳跃的声音都能听见。除此之外，就是钉子划在墙上的声音，“咯咯……咯咯……”像咬牙的声音。
整整一面墙，都被肖学究刻上了同一个字，密密麻麻的“鬼”！
刻到最下面时，学究侧躺在坑里，慢慢雕琢着，很小心。忽然，他隐约听见隔壁的宁安志说话了，很简短，“是……是我……”
肖学究笑了，“是你？……你也是鬼吗？”
他扔掉已经磨钝了的钉子，躺在庇护所里，望着烛光中的那些“鬼”，猛然间，他害怕了，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的感觉。也后悔了，是什么支配自己刻下了这些字，为什么？
他站起身，用双手狠命地挠着墙，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鬼”干干净净地除掉！
一直挠，不停，直到指甲剥离，血肉模糊……
那股鲜腥的味道涌出后，肖学究清醒了，扎心的疼痛才汹涌而来。
他躺倒在坑里，死了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砸门的声音。肖学究复活了，看看外面，天已经亮了。他举起双手看了看，记忆模糊，根本就不像是昨夜发生的。
打开院门，外面站着的是村里的会计赵喻成。他手里捏着一封信。
“有你的信，早晨送到的……”赵喻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谢谢……”肖学究接过信，他观察着赵喻成的眼神，好像没注意到自己手上的伤。
“要是写回信让村里人带一下吧，这几天村部没人……”赵喻成心不在焉地说。
“行，我自己办吧……”肖学究把手放在大门上，摆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看信吧，我走了……”赵喻成知趣的转身离开了，肖学究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赵喻成走的不是回村部那条路，而是相反的，那是平安杂货店的方向。
肖学究一直对他的印象不好，总是毛毛躁躁，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而且，村里有传言，这个赵喻成对平安嫂总是眉来眼去的。
但学究不关心这些，他现在只想看这封信，儿子肖晃寄来的。
这个年代，家书已经绝迹了，但肖学究还在抗拒着，家里连部电话都没装，仍然继续着写信的形式。同样，他觉得这样有仪式感。
信很短，只有一页，字很漂亮，一看就是肖晃的笔迹。
开头很平常，就是天气冷让学究注意身体之类的问候话。
正题是肖晃遇见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但还没有确定关系。这让肖学究觉得意外，因为这是儿子第一次和自己说这样的话题，除了意外，还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欣喜。
那女孩儿似乎很让肖晃痴迷，而且两个人也处于发展阶段，只是女孩儿的父亲却极力反对这件事，这种看似很难逾越的鸿沟让肖晃深陷苦恼之中。
看着儿子的信，肖学究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觉得儿子忽然间就长大了，成熟了，这种情感对他有好处。但看到信的结尾，那丝刚刚露出的微笑就定住了，肖晃简单介绍了那女孩儿的情况，别的都很平常,但是……
那女孩儿的名字叫，詹小炎！
肖学究的目光移到了院墙下，那里埋着一个同样也叫詹小炎的女孩儿。一种不祥的预感，把学究的心堵得严严实实。
两个不同时代名字却一模一样的女孩儿，一个在冰冷的黑暗中深埋着，一个出现在儿子的热恋中！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马上就给肖晃写回信。而是蜷缩在坑里，瑟瑟发抖。手上的伤又开始钻心地疼起来，墙上那些血迹模糊的“鬼”字，好像在动，痉挛着，不停的动……
忽然，肖学究像被电击了一样，倏地从坑里跳出来，窜到炕上。因为他猛然意识到，院子里的坑和屋子里这座坑，是相通的！吴焕阁和詹小炎一定会像两条虫子一样，在土里蠕动着，爬到自己的坑里。肖学究仿佛看见，吴焕阁眼眶里插着两支蜡烛，伸展着双臂，摸索着，他在找自己！
学究缩在墙角，他知道这些都是假象，是自己心里的鬼。但那些假象就是固执的存在着，越逼越近，越来越真实。
紧接着，一种声音出现了，是詹小炎！她也从坑里爬出来，骨头摩擦着地面，她真的像虫子一样爬着，慢慢的，慢慢的，朝着肖学究来了。
肖学究好像被定住一样，只能让这些假象发展，根本无法阻止。
詹小炎的脸逼近了，两片冰冷的嘴唇几乎贴到了肖学究的耳朵上。这情景真实到他能觉出那两片嘴唇呼出的寒气，好似刺骨的冷风。
贴着肖学究的耳朵，詹小炎轻轻地问，“我的肉呢？”
肖学究大张着嘴，窒息般，瞪着双眼……
全是命啊！
夜来了，肖学究依旧蜷缩在墙角，望着窗外，那些恐怖的假象消失了，但留在了他的心里。不！这几十年来，一直就在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消失过。
黑夜缓缓进行着，学究悄悄从炕上下来，他没有开灯，而是寻找蜡烛。
如果没有那温暖的光撕开黑暗，他感觉自己能活活憋死在里面。
没有了，装着蜡烛的抽屉空着，学究深深叹了一口气，披上衣服，出门了。
他得抓紧时间给儿子回信。
抓紧时间！还有事情要做！
通往平安杂货店的小路铺着厚厚的一层雪，走上去“咯吱……咯吱……”的，学究小心翼翼地走着。
路边的树张牙舞爪，居高临下，俯视着孤零零的这个人。走了一半，他忽然觉得，这条路上，除了自己，好像还有别的人。
他四处张望着，只有树和黑乎乎的怀恩塔，整个村子，好像死了。
平安杂货店出现在眼前，黑乎乎的没有灯光。
学究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回答。
又敲了几下，依旧是沉默。
肖学究握紧拳头，开始用力砸门，“平安嫂，睡了吗？”
“谁呀？”过了半晌，里面才传出平安嫂的回答。
“我，老肖……”
“太晚了，明天再来吧！”平安嫂的声音很小。
“我就买一包蜡，着急用，麻烦开一下门吧……”肖学究很坚持，他必须给肖晃回信。
又过了半天，才传来脚步声，但里面没有开灯。门开了，平安嫂递出两根蜡烛，“就剩两根了，不用给钱，拿走吧！”说完，不等肖学究回答，就把门又锁上了。
肖学究接过蜡,都没有道谢就转身走了。
刚才平安嫂开门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味道，肖学究太熟悉了!
回家的路上，那种身边有人的感觉依然存在着，而且更加强烈了。
用余光扫视的时候，路边好像总是站着两个人。但转过头仔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学究加快脚步，小跑着到了家。
回到屋子里，学究把两根蜡烛都点着了，看着那跳跃的光，他的心终于稍稍踏实了些。
拿出纸和笔，肖学究开始给儿子肖晃写回信。
笔刚落到纸上的时候，肖学究突然觉出一丝异样，很微妙！
屋子里好像有人！就是刚才在小路上的感觉。四周看了一圈，一切正常。当他坐正身子准备再次写信时，目光落在了那两根蜡烛上……
那两根蜡烛是，一黑——一白！
肖学究没有慌张，此时的他反而异常平静了。略微思索一下，给儿子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
“天道轮回，世事无常，凡事谨慎，三思而行！”
十六个字写完，肖学究却出了一身的汗，虚脱一般。
该找宁安志了，那个鬼祟的邻居可能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其实那些秘密对肖学究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公布于天下都无所谓。
但他还得顾及肖晃，得让儿子挺起胸脯做人。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但那蜡烛的光却透过眼睑跳跃着，抽搐着……
多年前的那些画面在脑中依次闪回着，在蜡烛的光晕中变得无比清晰。
肖学究一动不动，他觉得现在的感觉很好，身体沉沉的，意识却飘了起来。
梦，又开始了，不着边际……
他梦见宁安志举起石头狠狠砸向吴焕阁。
他梦见詹小炎脸上的小雀斑慢慢溶化。
他梦见自己真的是熟了以后才死的。
他梦见宁安志把自己杀了。
他梦见火苗舔舐着自己，那股钻心的疼太真实了，真的像真的一样！
等到肖学究发现那种疼不是梦的时候，已经晚了。
蜡烛快燃尽时，火苗舔到了那封回信，蔓延到那些学究视如生命的书。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