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午夜虫子(第一夜6)
6、变故
宁安志又做那个梦了,反复不停。但梦境有了一点不同。
天还是阴得黑沉沉的,乌云压境,低得吓人。肖学究在怀恩塔前的小路上慢慢走着,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看不清楚。
他的身后跟着黑白无常,还有那个只能看清轮廓的黑影。一行人慢慢迎着宁安志过来了。
到了宁安志面前,面容呆板的肖学究慢慢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这回他终于看清了,是蜡,两根蜡!
那股纸灰味儿直窜鼻孔,宁安志全身一紧。忽然,紧紧贴附在肖学究身后的黑影转了出来,那张脸迅速逼近宁安志。
那张脸很奇怪,奇怪到恐怖。
宁安志没注意那张脸的其他细节,只看到了显眼的地方,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眼珠,只有眼眶。眼眶上插着蜡,白森森的蜡!
宁安志浑身僵硬,头皮发麻,因为在梦中,虽然那张脸是模糊的,但他知道面前的是谁。
他认识那张脸的主人,吴焕阁!
吴焕阁咬着牙,“咯咯……咯咯……”像是挠墙的声音,也像是要把宁安志活吃了。
惊醒的时候,宁安志出了一身的冷汗,周围漆黑一片。身边老伴儿均匀的鼾声,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闭上双眼,却再也不能入睡。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吴焕阁,这么多年了,他以为早就结束了呢!看来,没那么简单!
还是那个要命的夏天,很平常的一天。
那时候的宁安志还在老宅里,离怀恩塔很远。村里几个因为支付不起教内各种杂费有退教苗头的人都被拉去“内省”了。宁安志明白,自己是一条漏网的鱼。
他入教很早,在悬古村算是骨干力量。用他自己的判断,最少也算个“副堂主”。他和吴焕阁接触很早,所以胆子大些。利用这些,他从教徒们上交的“入道费、功德费、尽孝费,免冤费”等等名目繁多的款项中,不断地克扣着……
吴焕阁刚来的时候,宁安志就做了准备,他把身上和家里的衣服,都缝上了补丁,屋子里所有能看得过去的东西,都被他妥善隐藏起来。
宁安志暂时逃过了一劫,账目做得还算漂亮,但他还是不踏实,这伙人越来越疯,谁知道一不小心,露了什么马脚,那就万劫不复了。
他一直表现得很积极,教义背得滚瓜烂熟,布道起早贪黑。但他觉得还不够……
那天早晨,村里的肖老师被“忠”字会带走,宁安志没有参加道场仪式,一大早儿就悄悄去了县城,请了一尊无生老母像,家里的墙上已经贴了好几幅了,但还缺一尊洁白的瓷像。
他设想着把家里布置成家庭道场的样子,吴教主一定会非常高兴,另外教母也会保佑自己。
进了村子,他兴冲冲捧着瓷像,小跑着往家里赶……
远处,清晰地传来小学操场方向的嘈杂人声,宁安志听得浑身不自在。想象着如果自己的行径一旦败露,在道场被按倒在地“内省”,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想想都发抖!
一会儿,宁安志到了肖老师家的附近,离自己的家还有一段距离……
天很热,小跑着的宁安志已经大汗淋漓,额头上的汗水迷蒙了双眼。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个人,站在肖老师家的院墙边。腾出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宁安志才看清楚,那人是“忠”字会的头头儿,吴焕阁。
他斜挎着军绿色书包,面对着肖老师家的土墙,在小便。
宁安志很快反应过来,加快了脚步,表现一次的机会来了。
“吴道兄,吴道兄……”
吴焕阁侧过头,用余光瞄了瞄,“唔”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他开始系腰带,就在这个时候,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转折出现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转折,可能在一瞬间就发生了,经历的人毫无防备。
宁安志捧着领袖瓷像朝吴焕阁跑来,还有不到十步的距离,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那尊瓷像甩到了吴焕阁的旁边,不偏不倚撞到了一块青石上,碎了……
整个空间都静止了,空气也凝成了固体。两个人都瞪着眼,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宁安志瞬间懵了,但他还能意识到,那碎裂的瓷像成了他的灭顶之灾。
“叛道者,死罪……”吴焕阁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歇斯底里的叫着,“你内心有鬼,无生老母才厌恶你……”
叫嚷着,吴焕阁扑到宁安志身上,死死揪住他。
“我不是故意的,我誓死……誓死捍卫教义,永不……叛教。”宁安志带着哭腔喊道。
“我是无生老母护法,你跟教徒们说吧!”吴焕阁提着宁安志的领子,要朝村小学的方向过去。
宁安志挣扎着,翻滚着,他彻底崩溃了。因为,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地狱,酷刑,侮辱,生不如死……他见的太多了。
两个人撕扯着,宁安志的手忽然触碰到了那块让他改变命运的青石,那一刹那,他做了一个决定。慌乱中,他觉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有这样才可以!
猛地,宁安志双手捧起青石,转身,举起,下落……举起,下落,狠命地反复着。
他眼前的世界,被红色迷蒙住了双眼。吴焕阁整个人堆在墙角下,血从脑袋里汩汩向外冒着。
无生老母的护法竟然抵挡不住一个凡人的力量,和平常人一样,轻易就死了?
宁安志呆呆地站着,那种绝望,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学校的方向,忏悔声一波波涌来,迅猛且锋利。
他吐了口唾沫,那股血腥味儿让他恶心,但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件事必须得处理。
一个简单但有效的办法很快就形成了,人在绝境,办法来的总是很快。
蹲下身,他把吴焕阁的军用书包摘下来,打扫了全部的碎瓷片装在里面。
宁安志哆嗦着双手,把吴焕阁的上衣掀起来包住头,他怕那些血沾染到别处。然后,他使出全身力气,把那具尸体抱起来,搭在墙头,一推,进了肖老师的院子。
看了看周围,有血迹的地方又用书包擦了擦,把沾染了血迹的土和草都收进书包,基本不引人注目了。宁安志提着书包,把那些碎瓷片远远地甩进了辽河里。
回到家,宁安志猛灌了几口酒,稳了稳心神。
那酒,都带着一股血腥味儿。
那时的宁安志根本就想不到,自己在多年后还会喝到同样味道的酒!
村子里传来了铜锣的响声,那些人又在游街了。
他知道,游街结束后,肖老师就会回到家里,当他看到吴焕阁的尸体后,会怎样处理?
宁安志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希望能神不知鬼不觉过去吧!
事情果然是顺着宁安志希望发展的,过了好几天,他才壮着胆子来到肖老师家附近,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反常。
后来见到肖老师,整个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异样,还是那么少言寡语,只是身上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头儿,具体是什么,宁安志却说不上来。
日子一天天走着,似漫长却飞快。
八八年,宁安志盖新房申请宅基地,村里给他批的恰恰是肖老师家的隔壁。那个时候,事情早已冲淡,宁安志为了省钱,找到肖老师商量,两家共用一堵墙。沉默寡言的肖老师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全村都盖了新房,肖老师的老房子,只是简单修葺过几次,从没有大动过,还是多年前的格局。
宁安志一直在心里隐约觉得,吴焕阁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院子。到今天,他才明白,多年前,他没看透的肖老师身上多出的那股劲头儿,原来是……
杀气!
已经是凌晨了,宁安志在回忆中翻了个身,仍然是毫无睡意。
此时的肖学究是不是还躺在那座坑里,是睡着了?还是侧耳听着自己的动静?
宁安志看着那面墙,想象着躺在坑里的肖学究,他会不会一直在挖那个坑,从地下进入到自己的屋子里,像虫子似的蠕动着……
然后,从地面拱出来,慢慢爬到炕上,浑身充斥着泥土味儿,带着那股杀气,阴笑着,问他:“是你吗?”
此刻,宁安志确定自己是清醒的,但还是分不清这个情景是自己想象的,还是真实的。他竟然哆嗦着回答了:“是……是我……!”
四周一片死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宁安志瞪着双眼,浑身冷汗。忽然,他听见隔壁有动静,很诡秘的声音,像是极其小心想隐藏那种声音而发出的。
而且,这个声音应该不是刚出现的,它一直就有,刚才在那个噩梦中就听到过,“咯咯……咯咯……”,吴焕阁的咬牙声?不对!宁安志反应过来了,那是挠墙的声音,自己一直被这个声音包围着。
这声音虽然微弱,但却固执,一直顽强的存在着。
就在自己的隔壁,肖学究在挠墙,他要过来了!像条巨大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