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午夜虫子(第一夜2)
2、温暖的坑
肖学究的后颈上有一道紫黑色的伤痕,缠绕着脖子半圈儿,那像极了一条僵硬的蜈蚣,是曾经那段黑暗岁月给他留下的磨灭不去的伤,那些年所经历的,像是一段地狱中的游历。
村子里那时有一股隐秘的势力,“一贯道”。
其实,那时节的“一贯道”早已成了强弩之末,道首张天然一九四七年就已经魂归天外,一九五零年作为反动道门组织被明令予以铲除。
但正是那些被火烧过的灰烬,依然在各个角落中活跃地生存着。肖学究也曾是那些灰烬中的一员,痴迷于史学的他正是被那“讲明五伦八德,阐发五教圣人之奥旨;恪守四维古礼”的教义所吸引,成为了悬古村一带最有知识的教徒。
也正是这些知识,把他从那些愚昧且愚忠的教徒中剥离出来。经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他就确定,这个所谓的“一贯道”所宣扬的那些“返璞归真、慈心不杀”只是幌子,他们真实的目的只是敛财。
入教容易脱教难,醒悟的肖学究被关在黑屋子里三天后,就被拖入“道场”,作为“叛教”分子予以严惩。
道场不大,却挤满了“教徒”,黑压压的一片。
前方正中摆放了三盏油灯,左右两盏代表日月,中间醒目处的上桌一盏大号油灯代表无生老母,祖师祠中供奉着无为老祖。
偌大的房间,只有这三盏灯发出的微弱光亮,满屋子的人在光亮之外,形如鬼魅,木然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肖学究被几个教徒架着,有人把一条两端都绑着砖头的铁丝挂在学究脖子上,铁丝深深嵌进皮肉,那种火辣辣的疼直接钻进心脏,再打着旋儿扩散到全身。
头戴白帽的肖学究在灯下跪倒,听着“教主”低声宣读着自己的“罪行”,内心却异常平静,竟然还能按顺序记着自己那些藏书在书架上摆放的顺序。
《三国典略》《晋春秋》《荆州记》《酉阳杂俎》《集异记》《钧矶立谈》《儒林公议》…………
这些书是肖学究拼了命保住的,被怂恿的教徒把家里能拿的都拿走了,好在留下了对于他来说像命一般的书。
肖学究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在屋子角落挖了一座小地窖,铺上砖,撒了些石灰,把书用油纸包裹严实,盖上木板,撒上土,踩实。还是不放心,又把家里唯一的五斗柜搬到上面。
自己可以受苦,但书不能,肖学究咬着牙想。
地狱般的苦,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文人到底还是扛过来了。但灾难刚刚过去,妻子却早逝了,撇下了他,和儿子肖晃。
这些年,肖学究带着孩子,苦度光阴,春风夏雨,秋收冬藏,数不尽的酸甜苦辣。现在,肖晃早已成人,在省城的报社上班,肖学究还是独自一人,与诗书相伴,在正史中享受余生时日。
这些,都是肖学究让人们看到的表象,虚虚实实。
早年间,为了保护那些史书,肖学究制造了一座小地窖,正是这座地窖,改变了一切。
一切平静以后,肖学究才小心翼翼把那些宝贝史书从地窖中搬出来,晾了好几天,又重新摆回书架。
那座地窖就一直空着,学究没有把它填实。因为他怕,怕有一天那地狱般的日子又卷土重来。
还有一点,就是地窖能给他带来安全感,那是只有学究自己能体会到的感觉。
几年前的某一天晚上,月光透过窗,弥漫在屋内,那长方形的坑盖着木板躺在墙边,像极了森冷的坟墓,但在学究眼中,那却是温暖的——庇护所。
凝视许久,不自主地,学究从炕上下来,走到炕边,俯下身……
这些年里,他都没有十分仔细地观察过这座庇护所,木板已经出现了腐朽和开裂,掀开木板,那座坑的全貌暴露在学究眼前,这时候他才猛然发现,坑的长短宽窄和自己的身量正好相符!
难道是注定的吗?肖学究暗自思忖。
就像带着某种魔力,坑变成了黑洞,旋转着……不停,肖学究蹲下身,慢慢平躺在里面。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那感觉,如同自己已经隐形,同时偷窥着全世界。
从此,学究每天都要躺在坑里,或思考,或倾听,有时甚至睡上一夜。时间长了,那种隐藏的快感就愈发强烈。伴随着这种快感的,还有另一种,偷听的隐秘愉悦!
肖学究和宁安志两家只有一墙之隔,拆了墙,就是一家人。
那座坑紧贴着墙根儿,是宁安志的卧室,隔壁所有的声音都能直接灌进肖学究的耳朵,虽然都是家长里短的内容,但接受的渠道不一样,感觉就不一样了。
如果这些内容是在家门前的空地闲聊时听到,肯定会觉得索然无味,无聊得让人困意难当。但在这座庇护所里偷听时,所有的琐事就都成了传奇。
肖学究开始记录,记录他所听到的,然后在头脑中形成画面,乐此不疲。
但最近,学究所听到的却让他心情复杂,有愤怒,有惊恐,还有冷森森的诡异逼上心头……
连续四天,宁安志入睡后,经过短暂的鼾声,都会说梦话,而且内容都差不多,“学究,死了!老学究死了,无常二爷带走学究……”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听得多了,肖学究心中复杂的情绪迅速转换,都纠缠变成了一种,恨!他恨诅咒,更恨不停止的诅咒。
但在白天,学究又恢复成了一个慢悠悠背着手散步的儒墨老人,即使和宁安志走个对面,也是像往常一样,微微点下头,就过去了。
擦肩而过时,学究觉得宁安志好像总是皱着眉头,就好像自己身上带着什么难闻的味道。
对宁安志的憎恶感,在心中层层叠叠的变得厚重了……
又到夜晚,肖学究平躺在庇护所中,听着隔壁的动静,想着宁安志对自己的诅咒,外面飘起雪花,屋子里黑洞洞的,但很暖和,困意没有征兆的袭来,仿佛就是为了让学究做那个梦……
梦中,肖学究望见自己,一个恐怖的自己,那张脸几乎认不出,乌黑的面孔,黑的瘆人,脸上没有了血肉,只有皮紧紧贴在头骨上,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空隙。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一黑一白,看不清楚。
怪异恐怖的自己朝恐惧的自己招手,很慢,但坚定。
学究慢慢跟随过去,走上了怀恩塔前的小路,他猛然发现,前面那个自己的身边还有两个人影,一黑一白——黑白无常!
更诡异的是,自己的背后还贴附着一个黑色的人形,那是谁?
紧跟着,一股味道窜入鼻孔,烧纸的焦糊味儿,那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瞬间,肖学究惊醒了,满身冷汗。坐起身,用手摸了摸脸,有血有肉。屋子里还是充斥着坚硬的黑暗,外面的雪还没停,越下越大,地上的积雪把外面的漆黑糅合成了灰白色。
肖学究揉了揉发麻的双腿,侧耳听了听隔壁,没有鼾声,一丝声音都没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此刻的肖学究睡意全无,想从坑里出来,刚抬起头,却吓得浑身“倏”地一紧,头皮瞬间炸开了,连忙用手堵住嘴,把那声惊呼生生地堵了回去……
窗子上趴着一个人!看不见五官的脸紧贴在玻璃上,仿佛一直在和屋中的肖学究对峙着……,一动不动。
学究冷静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在窗外很难看到。他慢慢俯下身,仔细观察着,时间不长,窗外的人好像没看到什么,转过身,蹑手蹑脚的走了。
学究赶紧起身,猫着腰,藏在窗台的衣柜后面,望向院子里。
那人走到两家的矮墙跟前,笨拙的翻了过去。肖学究看着幽灵般的背影……宁安志。那个半夜趴在窗子上形如鬼魅的人,是宁安志!
肖学究咬了咬牙,脖子上的伤痕开始发痒。看看时间,快凌晨三点了,丑时,一天中至阴的时刻。
他又躺回到坑中,仔细听着宁安志房间的动静,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清晰传来。
“你出去了?”宁安志老伴儿迷迷糊糊的声音问道。
“活见鬼了,活见鬼了……”宁安志咳嗽着,断断续续答道。
“咋了?神神叨叨的。”
“你猜我看见啥了?……”宁安志压着声音,“黑白无常啊!吓死我了!”
隔壁传来翻身的声音,“你这是故事讲多了,眼睛也花了,赶紧睡觉,大半夜的装神弄鬼。”
“真的,绝对没看错,我在院里撒尿,影影绰绰的看见俩人影,一黑一白,进了学究的屋里,就那么飘进去的,我还在后面跟着看来着。学究的屋里啥也没有,你说老肖明天早晨还能活着吗?”宁安志的声音在肖学究听来,越发的感到憎恶了。
“闲的,有病……”老伴儿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紧接着是宁安志的唉声叹气。
肖学究在坑里,直挺挺等到了天色破晓。
雪已经停了。
走到窗前,视野所及处,都是死气沉沉的白。那道矮墙的墙根处没有宁安志的脚印,已经被积雪覆盖了。肖学究呆呆望着窗外,琢磨着宁安志的话。
他为什么半夜翻进自己的院子里,有什么目的?
是真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学究还是不相信有那么诡异的事情存在,宁安志一定是有他的目的才来的,但究竟是什么目的呢?难道是发现自己偷听了?
应该不会,以宁安志的性格,如果发现这件事,一定会来找他,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窥探。
学究又听了听隔壁的动静,只有宁安志老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声音。
穿上厚重的棉大衣,肖学究出门到了村里,他想看看和宁安志见面时的反应……